……小黄门提着宫灯,福元在金风殿门口来回踱步。 沈七受了上谕,本该休沐,半夜被从被窝里揪了出来,听到消息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急匆匆披了飞鱼服,绣春刀挂在蹀躞带上,往金风殿去。 胜春带着几个小黄门先行赶到。 福元一见他,急忙带着提灯小黄门走下台阶迎接,两人见礼,他才道: “张都知,出大事了!” 胜春心知圣上急症是个幌子,只怕事情远比急症要棘手得多。 若非如此,福元也不会冒大不韪之忌假传圣谕。 胜春屏退众人,才道:“福元公公,究竟是什么事?圣上呢?” 福元再顾不得什么忌讳,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胜春……他差去合宫搜寻陛下的几个小黄门正来禀报消息。 无一例外,整个建春宫都未曾见到万岁爷的身影。 金风殿伺候的两个小黄门早已经吓得不省人事,福元看着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怒火攻心,但眼下,却还是找到圣上最要紧。 他道:“我已通知了沈七,距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若天亮之前还未有圣上的消息,届时为防绪王,也得叫殿前司的人来……” 福元难得地聪明一回,却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黎明前的夜黑的能吞没一切,几点宫灯火光显得微不足道,夜风吹过,在场所有人都不自禁地打冷战。 胜春默了半晌,道:“此事除了我们这些人,还有谁知道?” 福元摇头:“我已封锁了消息,对外只称圣上突发急症,这些奴婢也都是我手底下的,嘴巴紧。” 建春宫在山腰中段,下望便可将整个东围场尽收眼底,胜春目光顺着宫道,投向巍峨宫门外的莽莽山林……那里,隐约可闻狼嗥: “司膳房,今夜与陛下有过接触的所有宫婢全部收押!待圣上回来再做定夺。”胜春深知,若是今夜寻不回圣上,他,福元,合宫的奴婢侍卫,没一个能保住这颗脑袋的! 他收回目光,异常冷静,指着山底下围场林地:“福元公公,除了建春宫,宫外围场可差人寻过?” 福元顺他指尖看去……风自林间呼啸呜咽,林地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影子,甚至还有野兽的嗥叫声隐约入耳。 殿前司将整个建春行宫围得犹如铁桶,圣上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出了宫门。 再者,一身单衣,圣上金枝玉叶,又畏寒矜贵,吃穿用度极为考究……绝无可能在半夜踏入满是污泥落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围场林地! 福元不解其意:“圣上怎会在那种地方?” 胜春招呼了带来的几个小黄门,多点了几盏风灯: “找找吧……若找不到,只怕圣上正处在更凶险的境地。” 胜春满面肃态,带着几个小黄门沿着宫道很快消失。福元听他话听得心惊。 ……若找不到,便是有人挟持圣上,蓄意谋反! “圣上!我的圣上!”福元一声哽咽,几个小黄门忙把他搀住。 福元推搡开,悲痛欲绝:“搀我作甚!还不赶紧点了灯随我去找!找不到,今夜咱几个谁也别想保住这颗脑袋!!” …… 胜春带着一队小黄门,一壁走,一壁吩咐。宫道上碰到了北镇抚司千户沈七,与他一样身后跟着几个随侍圣上来围场行宫的锦衣卫。 飞鱼服,绣春刀,行色匆匆,过往宫婢内侍无一不避让。 两人该有半月未见了,适才在圣上跟前,无暇多言其他。胜春带着小黄门径直过去,未做停留,却被一柄弯刃阻挡去路。 沈七侧身挡他:“胜春这是去哪儿啊?” 绣春刀未出鞘,抵在腰前,刀柄上悬着一条手编的穗子,胜春垂眸盯着穗子怔了片刻,退了半步,拱手: “七爷。” “生分了。”沈七不悦,眼下却也不是适宜的时机。 圣上为大。 将刀收回,他看了眼胜春身后跟着的小黄门,心里模糊有了个影子,未将刀配回蹀躞带:“福元召你我所为何事?圣上龙体可安?” 圣命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沈七来之前便以猜出,此回诏他的多半不是圣上。 今日下午开始,便是由沈九当值的,若非是大事,也该诏得是沈九。 胜春从身后小黄门手中接过一盏宫灯: “你带着人,今夜之事若传出去半个字,统统乱棍打死!” 一队小黄门忙不迭地顺着宫道出了建春宫巍峨大门,宫灯如星星点点的萤火,很快被吞噬。 先帝撤司礼监,锦衣卫直隶圣上,忠心不二。 沈七带着的几个人都是熟面孔,胜春略略放心,眉间愁云密布:“你去金风殿门口守着,有人问起,便只答圣上违豫。若明日辰时还无动静,便快马及京,诏二十六卫的人来罢……” 沈七闻言色变,双眉紧拢:“话说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胜春仰起头,天边竟已显鱼肚灰,谷中密林群鸟惊起,直冲天际,风过树梢,与之相和齐鸣。 天要亮了。 胜春的声音干瘪,恍若游丝,“圣上……失踪了。” * 将到卯时,天空泛着竹青色,谷中大雾弥漫,北境的营地军汉三五成群,靴尖踏破草叶上的露水溅成一朵小花,骂骂咧咧地去溪边洗漱。 宿醉的头疼欲裂,牙斯坐在一根朽木桩子上,身上甲胄整齐,按着太阳穴听军汉们胡侃。 “娘的,新靴子,都被这露水打湿了,真糟蹋。”这军汉裤腿挽起,赤着脚,一双崭新布面的靴子提在手里,宝贝得很。 溪边几个军汉就冷水摸脸,开始套上甲胄,打趣道:“昨晚上我听你翻来覆去的,今早又穿了新靴,三哥这是想家中女人了?” 几个军汉一阵起哄。 赤脚军汉脸红脖子粗:“去去去,没大没小的!我说靴子,扯什么女人!” 岸边军汉笑得暧昧:“嘿,谁不知道三哥你前些天还拿着新靴四处显摆,睡觉时都抱着不撒手,生怕谁偷去了,不是嫂子捎来的还能是谁?” 众军汉又一阵起哄。 赤脚军汉红着脸笑骂:“拿老子开涮,你小子二十五了,连个相好的小娘都没有,哪天折在战场上,你还不如老子!”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军汉穿好了甲衣,铁胄端在腰间,“没女人想,倒想那口羊奶酒,梦里都是那个味儿……” 军汉咂摸着嘴,像是真回到了红蓼原,迎着朔风,豪饮羊奶酒。 此回却无人打趣调笑,岸边军汉们垂着头,不知谁说了句:“这趟来郢都,也不知道还回不回得去红蓼原……” “出息!”赤脚军汉斥道:“又不是奶娃娃离不得娘。记好了!狼营出来的兵,将帅在哪家在哪!等回了红蓼原,羊奶酒我管够!” 军汉叫谢三,入狼营有十几年了,跟着北境王打了大大小小几十场仗,手足弟兄们一个个牺牲,从半大小子熬成中年汉子,亲眼看着北境王父子收寒州,收仙抚关。 战场上,幼儿耆老,皇族百姓……高低贵贱到了阎王爷面前都一样,人人都是两条肩膀架着一颗脑袋。 他敬重霍家父子俩,即便霍洄霄远比他年轻得多。 谢三资历老,话有分量,那军汉顿时有些羞愧: “三哥教训得是,进了郢都我自找世子领三十军棍!” 谢三上了岸,用换下来的衣衫擦背,奇道:“话说回来,今日怎么没瞧见世子爷?” 几个军汉也是面面相觑,问来问去都没见过。 世子爷打小长在行伍,私底下跟他们关系亲,往常这个时辰他们洗漱开玩笑,世子爷不讲究,也跟着说笑两句。 今日怎地没见人……谢三想着,谷中浓雾消散,鱼肚灰色天空杂错着几丝霞光,晨鸟啁啾。 雾中谷口驶来一行车队。 车轱辘雕金花,帘子用上好的月影青纱,影影绰绰,四角垂着香囊和玉坠角,女嗓软语小调隔着纱帘传出来—— “愿君驻金鞍,暂此共芳年。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 几个军汉没读过书,嗅着风中的脂粉香,咂摸半晌,抱着膀子看热闹: “……这小娘唱得是什么意思?” 谢三穿好甲胄:“该干嘛干嘛去,找世子爷的,你们懂个屁!” 众军汉哄散开,心想这小娘唱得是好,可没用——世子爷也就比他们多认两个字,对他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相当于是对着挐羯蛮子骂汉语,对着中原人说胡语。 还有那句中原话,对牛弹琴。 霍洄霄小时候北境小霸王,家里请了数次西席,都被他气走了,能将字囫囵认全已经是祖上积了八辈子德。 说白了,大老粗一个。 ……车队渐渐驶近,后面还缀着几口大箱子。 谢三正琢磨着这事怎么办呢,却听不远处半人高的草丛里传来一句骂: “娘的!这厮够轴!” 牙斯宿醉醒了大半,跳出草丛:“三哥,你去叫世子爷,我来应付他们!” 谢三刀都拔出来一半了,却见是牙斯,笑骂道:“好小子,躲草丛听墙角呢!” “三哥放心,没听见你想女人那段。”牙斯嘿嘿一笑,跑出去,“世子爷还歇着呢,你去叫他……” 谢三追上去,牙斯滑得跟泥鳅似的,跑出了老远。 他只能远远叫骂:“好小子,紧着皮,我改天再扒……” * 这一夜,霍洄霄脑中反反复复只有几个字—— 温柔乡,销魂窟。 离开北境之前,阿耶手下几个不正经的副将抓着他喝酒,喝多了,话也多了。 告诉霍洄霄,郢都,阊阖风吹人骨头软,比阊阖风更凶险的是人。八大胡同销魂处,进去一圈保准狼崽子也成家养的犬。 霍洄霄嗤之以鼻。 今夜却将他往前二十年的认知彻底粉碎。 天未亮透,帐子里黑沉沉的,未散尽的腥腻味将一方空间染上缠绵暧昧。 怀里人睡得熟。 霍洄霄勾唇回味……软有软的销魂之处,中原这地儿就是不同,男人都跟春水似的,不仅白软,还湿热,一把掐下去,痕迹遍布,水流得泛滥。 人他笑纳了,明日便修书告请阿耶,把人带回郢都,娶做侍妾。 这夜没怎么睡,帐子外军汉们晨练,呼哨声召回马群放夜草回营…… 霍洄霄也睡不下了,起身收拢地上散落的衣物,边穿着边掀开帐帘。 这时谢三正到帐外,两人险撞在一块。 “世子爷安。”谢□□了半步,单跪拱手,“可算找着您了!” 狼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围上来,蹭霍洄霄脚边,半人高的秋草一夜被马啃平了,百来号军汉正在归拢物资,驱马撤帐……营地里乱糟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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