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元与胜春愕然:“毒?!” “若说是毒不如说是猛药更为贴切。”沈弱流未说话,李羡之察言观色,战战兢兢道:“此药药性诡谲,难以诊断,一般人便只以为是伤寒体虚,想来李太医也是因此疏忽了……” 他伏低叩首,殿内一片寂静,可闻围场山林风过树梢,晨鸟啁啾。 “你是说,有人给朕下药?”沈弱流强打起精神,微眯眼……脑子里将间断的景象过了一遍。 给他下药的会是谁? 以及昨夜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又是谁……沈弱流能从破碎的记忆中推测出昨夜发生了什么,然而那个畜生的脸,他想不起来。 “臣、臣……”李羡之衣袖揩汗,“圣上的脉象与症状确是如此!” 沈弱流指尖紊乱地轻扣桌面,眉宇微轩:“什么药,说清楚。” 李羡之胆寒:“回圣上,臣也是初次见此等药物,故不敢妄下定论。” 沈弱流没说话,福元急切:“此药可危及龙体?” 胜春眉头紧蹙:“是药三分毒,遑论是猛药……李太医眼下可有对策?” 李羡之点头,顿了顿,有些踟蹰。沈弱流道:“该怎么治便怎么治。” “是。”李羡之松了口气,起身翻开药箱,取出一套细银梅花针:“圣上症状,臣头一回见,为保险起见不敢妄言诊断。只能先稳住圣上的状态,待探清此药究竟为何,再行用药。” 沈弱流抬腕,李羡之取一根长针扎入腕内一寸处,依次排开三根,再换另一臂……针刺入约莫半刻钟,沈弱流灵台清明,头疼竟然真的有所缓解。 福元递上干净的巾帕,李太医接过擦了擦手,看圣上神色好转,略略松气: “今日酉时,臣再来为圣上施一次针,便能抑制……只是若想彻底根治,还需查清此药究竟是什么。” 沈弱流抬手,福元着小黄门将李羡之带了出去,殿内死气沉沉,胜春与他站在一边,不敢动作。 “放肆!”下一刻,沈弱流面色阴沉,龙颜大怒:“竟是有人将主意打到朕的头上了,好大的狗胆!” 胜春与福元慌忙跪下: “圣上息怒,奴婢们失职,该受责罚。” 眼下并非发火的时候,沈弱流平息怒气:“胜春,你带着锦衣卫去查……沈青霁,亦或者是他人,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按捺不住!” “是!”胜春领命退下。 沈弱流按着眉心:“现下什么时辰了?” 福元出殿看了眼计时:“回圣上,现下将卯正三刻。” 沈弱流心如乱麻,用了盏茶,站起身:“走吧,服侍朕再梳洗一遍,今日祭祀,误了时辰可不好……”
第10章 青霁大步跨进行邸大门,一脚踹翻了檐下一盆秋海棠:“这便是他严况办的好差?!” 瓷盆顷刻碎裂,琼枝散乱,残红委地,沈青霁面色阴沉得滴水:“……本王还道他有多大的能耐,竟连这点事都办得拖泥带水!” 主子发火,回廊下来往小厮丫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随从何夜眼神示意,小丫头机灵,赶忙将地上碎片收拾干净。 “王爷息怒。”何夜挥手,示意一干侍从下去:“严大人此回确实不周全,圣上那边只怕已经开始查了。” “王爷,”主仆两人往书房去,何夜察言观色,“咱们……可要帮他这回?” 沈青霁顿步:“帮他?”冷笑了一声,阴恻恻的,“严氏父子屡次攀扯本王,本王未被他们拖下水已是万幸,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本王留着何用!” 何夜低眉:“是,属下考虑不周。” 进了书房,沈青霁抬了抬手,何夜意会,召来侍女为他更衣梳洗,沈青霁微微闭着双眼,换了亲王补服,侍女退出门外,何夜亲侍他竖金冠。 这刻,沈青霁睁开双眼:“今日祭祀事宜是由谁督管的?” 何夜不明其意,想了想:“按礼制是由鸿胪寺管。” “本王记得鸿胪寺卿与严况师出同门,还是同乡……”沈青霁冷笑,“这水既然已经浑了,本王也不介意将它搅得再浑些。” 行邸斜对建春宫……飞檐重重,朱瞢碧瓦,铜钟三响,飞鸟自林间惊起,飞向无边的天幕,鸣声辽远,金风飒飒,与之其鸣。 沈青霁透窗遥望,微眯眼:“沈弱流今日不是要射鹿祭祀……”他凝向何夜,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你去办!” …… 明黄帷幄随风鼓张,华盖亭亭,殿前司披坚执锐,往来辐辏,将整个围场围得犹如铁桶。 内阁,都察院,郢都各部衙门堂官,文者紫袍玉带,武将劲衣短袍……胸前各色补子,刺飞禽走兽,目光炯炯。 未及辰时,大小几百号人便于围场中部按礼制肃立,恭候圣驾。可辰时已过半刻钟,圣上遥遥未见,竟连绪王殿下都不觅行踪,派去询问的人被拒之门外,什么消息也没有,亦无人来通传。 众官未免心中打鼓。 右都御史严况身为都察院首官,按礼制站行三……然严大人今日躲在人群间,神色惶惶,犹如挂霜的茄子。 旁侧一官员与他关系尚可,便悄声道:“严大人?” 严况吓了一跳,心几乎跳出胸口,咽了口唾沫:“哦哦,侍郎请讲。” 那官员心下奇怪,揣着袖子:“哎,下官瞧严大人脸色发白,许是身子不舒服?” 唾沫浸润干裂的嘴唇,严况目光逡巡一圈,定定神,扯出个笑: “手头几件要案耽搁了时辰,许是未进朝食的缘故罢。” 那官员了然,站了这么会儿了,除内阁几个年纪大的首辅受圣上特赦有资格坐外,他们这些各衙门堂官可就没那么好的福气了。 武将便罢,这些个文官哪个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嘴上不抱怨,心里多有不忿。 “严大人为我大梁披肝沥胆,宵衣旰食,下官自愧不如。”周围乱糟糟的,大臣们议论纷纷,那官员揣紧袖子,寻了话来说, “哎……”四下看了一圈,那官员凑过来,压低声音,“严大人可听说了?圣上昨夜突发急症,不大好呢!” 严况嘴角胡子颤颤巍巍:“哦?” “嗨!”那官员见他神色疑惑,叹了一气,声音愈发低:“听说今早晨还诏了太医署的李太医去……都这个时辰了,也无人来通传一声,绪王殿下那头也没响动。”摊摊手:“你说这算什么事儿?” 严况提着一口气:“这消息可靠?” “殿前司的人透的底,能不可靠吗?”那官员站直,悠悠道。 严况默了默……眼前与他搭话的这个,是绪王的人,多半是把他当成朋党了,才说这些。 突然,他猛地回神,抓着那官员逼问:“侍郎可知,圣上只是急病?” 那官员被他一惊一乍吓得够呛,面露难色:“这……这我倒不知。” 不过这片刻,严况的心境大起大落,此时已经濒临崩溃。 从昨夜进行宫,严瑞直到此时都没回来,他派人去找,亦是杳无音信,那么大个活人,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事情究竟成未成? 无人知晓,严况只能将脑袋捧在手上猜,猜得同时惶恐不安……严瑞未见踪影,难保不是事情败露被圣上抓了。 这样看来,严况以及整个严家上下老小的命几乎都拴在严瑞一人身上。 然而严瑞究竟去了哪里? 恐惧将他死死攫住,严况脸色苍白如纸。 那官员瞧他脸色愈发苍白,甚是担忧:“圣上还未到,严大人不若先下去略做修整,届时下官着人来知会你就是了……免得等会儿失了礼数。” 严况苦笑着摇摇头,正欲说什么,这时却看见严府一个下人躲在一顶大帐后面鬼鬼祟祟,似乎在找他,不敢上前,面色焦急,严况心知怕是严瑞有消息了,对那官员转了口风: “……那本官先谢过侍郎了。” 严况朝那家丁使了个眼色,避开众官员,到了一处树丛之后,整个人犹如放在火上炙烤,不待家丁走近,火急火燎地大跨步过去,抓着家丁急道:“可是严瑞回来了?!” “老、老爷,”家丁支支吾吾的,作了个揖,垂着头不敢看他:“回老爷,严瑞没找到,不仅如此,他京郊的老母……” 严况大骇:“他老母怎么了?!话说清楚!” 这时,帐前百官突然安静了,天穹与铺陈数百里的树林间只闻飒飒落叶声。 风催刀寒,严况血气倒涌,浑身犹如殿前司军士的佩刀一般冰凉。 大祸临头……他脑中蓦然闪过这四个字。 那家丁此时跪下,伏低在地,几个字犹如万钧砸得严况头痛欲裂:“……他、他京郊的老母也一并失踪了!” 与此同时,大帐前传来一声高唱:“万岁爷到——” …… “臣等恭请圣安。” 福元等身着短衣的黄门随侍,沈弱流在百官叩首请安中踏上台阶,一壁抬手,神色恹恹的:“都起来罢,朕身子不适,让诸位爱卿久等了。” 将站定,便见沈青霁身着亲王服制,在一干捧弓,挂箭袋的侍从簇拥下,径直经过未起身的百官行近。 到了台阶下,他才堪堪拱了下手: “臣来晚了,圣上恕罪。” 沈弱流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朕也刚到,还想着差人去找皇叔呢。”侧身吩咐今日负责的鸿胪寺官员,“既然皇叔也到了,那便开始——” 沈青霁未等他吩咐完,截过话头,哼笑道:“圣上龙体将愈,怎么不好生休养,秋猎也不过走个过场,”乜斜看了一眼沈弱流, “……若是出了岔子,有个三长两短,那岂非我们这些臣下之错。” 下首众臣听闻这话,皆不敢起身。 沈青霁收回目光,噙着丝笑,掸了掸袖子上金线刺的团龙纹样:“哎……臣说话不好听,圣上海涵。” 帐前鸦雀无声,各部堂官垂着头心惊胆战地跪着,略有几个武将神色不忿,却无一人敢驳斥沈青霁。 绪王与圣上争权历久,可在重大场合如此猖狂大不敬还是头一遭。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郢都的天怕是要变了。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官员人人自危,都提着一颗心偷瞧着等圣上反应。 恰有金风细细,却冻人彻骨…… “还跪着做什么?都起来吧。”默了片刻,沈弱流目光扫过下首群臣,未理会沈青霁。 “是。” 群臣起身,沈弱流才带了丝笑,又轻又薄,“皇叔说得是,可这老祖宗的规矩,做后人的岂能说不遵循便不遵循了?” 他下了台阶,与沈青霁擦肩,眼眸中笑意消散的一干二净,“……朕的身子嘛。有皇叔在,朕自然十分警惕,免得叫皇叔担了这诅咒君上的骂名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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