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弱流松松披着外袍,长发乌鸦鸦的垂在脑后,顺到腰际,福元正拿着寝衣要给他更换。 “叫他进来吧。” 锦衣卫随皇姓,这是无上的殊荣,排号为名,除了沈七外,便是沈九办事得力。 沈九进来膝盖还未及地面,沈弱流便已经猜到了:“也别跪了,直接回话,可是霍洄霄入京了?” 沈九垂头,不敢直视圣上: “主子英明,北境王世子的马队今日将过了宴城,他们不走官道,属下估摸最晚明日也能抵京。” 寒州到澧都九百里地,官道一马平川,马匹可一路扬鞭无所阻拦,良驹抵京最多半月,整整两月,就算骑得是头病驴,也早该到了。 原是霍洄霄这竖子不走官道。 当是游山玩水呢?! 沈弱流面色不虞,抬手,福元又把外袍带与他系好: “朕知道了。” 沈九摸不准圣上的意思,察言观色半晌:“主子,可要让世子直接来围场面圣?” 秋猎除开祭神,还为督促文臣武将,官员世家子弟修习骑射本领。 射猎猛兽飞禽最多者,可得圣上亲赐。 ……霍世子为武将,又是北境三大营日后的统帅,此回秋猎他赶上了,不来似乎也说不过去。 沈弱流懒懒掀起眼皮,目光扫过来:“朕没功夫应对,吩咐鸿胪寺按礼制安排,叫他暂且等着。” 这一扫,沈七莫名从圣上这双风情眼里感到了一丝戾气,再不敢多言: “是,臣即刻去安排。” 沈弱流也没睡意了。 又坐回了榻上,福元知道拗不过圣上,就给香炉里添了把香,拿了条毯子: “这入秋夜里寒,圣上盖着点……早间司膳房炖了莲子羹备着,奴婢去取一碗,权当宵夜,圣上用了再看书。” 这一夜,沈弱流本就没进什么东西,饮了酒胃里又难受,正好压一压: “叫其他人取吧,你去看看你那小徒弟再回来伺候。” 不晓得底下人下手轻重,福元也正想着这事,就应了出去。 过了半刻钟,莲子羹送来了,一个婢女端着托盘浑身抖得似筛糠,丝毫不敢看圣上一眼。 沈弱流实在是担心莲子羹的安危,放下书腾开点地方: “福元差你来的?朕瞧着你脸生,似乎没见过。” 婢女放下玉碗,跪在地抖抖索索:“是,奴婢、奴婢头回在御前当差,圣上恕罪。” 沈弱流抬手:“朕晓得了,你下去吧。” 婢女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退出去了……沈弱流莫名其妙。 福元最知圣上的口味,莲子羹加了百合,用少量冰糖煨的软烂,极好克化。 沈弱流用完了多半碗,又翻了会儿书页打发时间。 书页沙沙,烛火跳动……渐渐头有些晕。 像是身处云端,视线里出现许多色彩,交织缠绕,变成光怪陆离的雾。 “好冷。”沈弱流甩甩脑袋,振作起来,突然感觉到冷。 这是怎么了。 殿里明明烧了火笼的。 他站起来,扶着头还一会儿才站稳,撑着御案沿,下意识地叫人:“给朕更衣。” 隐隐约约想起来福元好像有什么事出去了,他实在是乏得很,就自己宽衣,修长泛着薄粉的指尖抓着腰间系带,扯了半天怎么也扯不开。 意识涣散,如一滴水滴入深不可测的黑色湖面,轻微的涟漪渐渐平息,将他整个吞噬…… * 郢都靠南,澧水流经,千百年聚砂石成原,横亘千里,大梁在此建了八城,拱卫郢都。 子时尽,一只马队飞驰在北三城郊外,大纛旗迎着夜风招展,面上是个目露凶光的狼头。 一行百来号人,打着火把,马匹健硕四蹄修长,皮毛油光水滑,马上人皆着便服,穿得不伦不类,剽形大汉,冷风里打着半边赤膊,胳膊腱子肉精壮孔武。 为首人穿得略略齐整,一身玄衣,袖幅手进黑铁护腕里,黑的长靴踩着马镫,小腿修长笔直,暗夜里看不清样貌,项前一根黑色牛皮绳,天珠菩提子绿松石攒着鸣镝坠子对光摇摇晃晃。 这人年岁不大,身后却无一人敢驱马与之并头。 大纛猎猎,除开车架上一只黑布蒙着的铁笼子里不时传来几声野兽的哼哧声,这只马队静默,严肃,恍如异族阴兵。 玄衣人眯眼朝向几里地之外的层层暗色轮廓,一勒缰绳,马匹骤然抬起前头,落地瞬间,玄衣人已翻身下马: “牙斯!” 身后马匹接二连三顿蹄,副将牙斯大步上前:“公子。” 一声呼哨,霍洄霄松开马缰,动了动手腕:“前面是不是鹞子岭?” 乌拓牙斯从腰间虎皮囊袋中摸出羊皮纸地图,对火把看: “公子,是鹞子岭,王爷画的地图上标了,翻过这道鹞子岭,咱们就能看见郢都城门了!” 霍洄霄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进郢都你小子高兴个屁!”朝后看了一眼: “叫他们把马放了去吃夜草,就地起帐修整。” 此回进京是奉诏命,霍洄霄带了三百人,都是北境王狼营里挑出的精良。红蓼原的狼师,北地的烈马,怎甘囚于郢都方寸之地。 临行前阿耶大醉,扶着酒瓮对着他道:“霍洄霄,老子知道你是把刀……再好的刀也需要刀鞘的约束。小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你狂,红蓼原千里地任你撒野,进了京你再这么狂,要吃大亏!” 霍洄霄将及弱冠,自小在狼营里长大,跟阿耶将挐羯人打回仙抚关外……老王爷逐渐放权,北境三大营,二十万兵马全握于他手。 该狂! 两年前小皇帝登基,北境王入京,霍洄霄没一同去。 却听过。 如今的圣上十八,一张脸生得比娘们还漂亮。 除此之外……还是个废物。朝堂大权都握在他九皇叔绪王手里。 阿耶说这番话是想警醒他——为将者,最忌轻敌。 前提是对方能被称之为“敌”。 ……一个长得娘们似的小废物,还想装样拿乔摆鸿门宴。玩得过谁? 霍洄霄十分不齿。 牙斯把羊皮纸地图卷起来……这可是王爷亲笔,得好好收着,嘿了声: “宴城知府送了那些美人美酒金银财帛,公子你全给拒了,我看那些小女娘梨花带雨……属下这是为弟兄们高兴,进了城总不再受这风餐露宿之苦。” 听牙斯这句前言不搭后语得话,霍洄霄解下长柄宿铁横刀,扔过去: “想要美人?宴城距这里也就几十里地,我准你去追,来得及。” 牙斯险没接住,嘿嘿笑道: “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心疼那几坛子葡萄酒。” 霍洄霄拍拍他的肩膀,朝车架上的铁笼子走去: “进了城一不准玩女人,二不准打家劫舍,三不准欺凌弱小……除此之外酒管够。” “是!”牙斯就惦记着郢都的美酒……什么石榴酒,葡萄浆,松醪酒,听起来就比北境几文钱一斤的烧刀子有滋味。 还是中原人会享受。 提刀走了几步,牙斯一拍脑门……忘了提醒公子这地方紧挨着沈皇室的东围场,是不是该走远些再扎帐。 想了想,牙斯认为公子决计不会在意这个,知道了怕是要直接去围场内扎帐子,还是不与他说为妙。 牙斯念着郢都的好酒,哼着胡语小调,接着去安排军汉门起帐。 铁笼子上盖着一层暗色绒布,笼内野兽正在啃咬铁栅,妄图出来。 霍洄霄单手撑着车辕翻身而上,手将绒布扯下……笼子里半卧着一头庞然大物,浑身毛发漆黑,双眼在漆黑的夜色里泛着幽绿的冷光。 狼很躁动,对着霍洄霄呲出森白的利齿,喉咙里发出恶狠狠的警告声。 霍洄霄开了笼子,俯身进去,见是他,狼立刻收起利齿,翻滚一下,露出肚皮。 狼也驯的似狗。 摸了下它的肚皮,霍洄霄用胡语说了句什么,狼长嗥一声,犹如离弦的箭矢,疾冲入夜色。 一声呼哨,飞电疾驰而近,他翻身上马,扬鞭飞驰而去。 霍洄霄策马,狼吃完一头野豚,紧随在侧……跑了半个时辰,他翻身仰躺在草地上,狼卧在不远处。 天穹黑的泛蓝。 红蓼原的天穹总是缀满星辰,映倒在海子里,海子也似星,亮的晃眼。 霍洄霄跑的不尽兴。 二两烧刀子下肚,朔风吹醒酒热……那样的自在日子,不知再待何年。 困住了。 郢都是座囚笼。 霍洄霄站起来,牵着飞电往帐子走。 他和他阿耶不一样,他不忠于任何人……小皇帝囚他,他杀小皇帝! 绪王阻他,他杀绪王! 二十万大军握在他手,他要回北境,谁都别想拦!
第06章 牙斯他们燃起了篝火,几百人围坐,抓了些山兔田鸡之类的串烤,彪形大汉个个露半膊,抓着酒坛,烧刀子如水灌。 霍洄霄在溪水里洗了热汗,把飞电又放了。 狼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军汉们兴致很高,裸露的腱子肉在火焰跳跃中泛着油亮的光,敲击着黑陶酒坛合着拍子高唱豪放的祝酒歌,胡语间杂着北地官话……风飒飒,萋萋草地翻起绿浪,马群撒欢嘶鸣。狼跟着仰头长嗥。 “公子。”牙斯抓着坛酒扔过来,火圈边上野兔子烤的滋滋冒油。 军汉们见他来了,起身站好,恭敬地跟着牙斯打招呼,祝酒歌也不唱了。 霍洄霄抓着坛沿,一壁撩起衣摆坐下,荡出的酒液撒了些,火光下莹亮,一股猛烈的香气直窜。 这路上几月,各地的酒都尝了些,都跟中原的汉子小娘一样软绵绵的,没劲。 ……最念的还是这坛烧刀子。 霍洄霄仰头豪饮,酒液打湿前襟,烈火灼烧五脏六腑,畅快了。 狼营军规甚严,军汉们也不敢坐,都看着他。 放下坛子,满足地喟叹一声,霍洄霄才道:“今夜不按北境那套,都坐下放开了玩。只有一点……”眼神扫过几百号魁梧大汉, “进了郢都都给我紧着皮,要是犯事闯了祸,一百军棍我亲自看着打!” “是!”应答声震起山林宿鸟,扑棱棱的。 得了将帅这句话,几百号人放开来,打着赤膊,划拳喝酒,应着祝酒歌跳起红蓼原上粗狂的舞蹈。 霍洄霄也得片刻松弛,仰靠着后背枯木桩子,狼温顺地卧在脚边。 牙斯撕了一条肥硕滋滋冒油的兔腿凑过来:“公子用点,将烤好的。” 兔腿泛着一层焦酥的油光,霍洄霄不大有食欲,懒懒道: “你自个儿用吧。” 牙斯十七岁,长身体的年纪,胃口大的跟饕餮似的,抓着兔腿撕咬下一大口,满嘴的油,说话含混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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