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瘦的少年抱着霍洄霄,并不坚实的臂膀将他拥进怀里紧紧护住,遮挡风刀霜刃,三千劫难, “我保护你,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我保护你。” …… 霍洄霄从能下床走路,到开始处理军中事务,伤势一日一日好转起来。 可就如神医所言,外伤好医,难治的是心伤。 唯一的血亲,敬重的父亲,却眼睁睁地死在了自己面前,这样的伤,又怎么可能短短几日好转。 霍洄霄变得少言沉默,整夜整夜发疯似的跑马,骑着飞电跑到仙抚关下,直至晨光熹微才回来……回来时往往身上刚愈合的伤口都挣裂了,血渗出外衣,触目惊心。 看得神医痛心疾首。 沈弱流知他是心里太痛了,只有身体也痛了,心中才不会那样苦。 他并不阻拦霍洄霄,任着他发泄。霍洄霄跑马他便在清晨等他归来,为他处理伤口,再牵着他的手去感受在肚子里上蹿下跳的阿萨夜。 这时霍洄霄总会露出惊慌无措,不可思议的表情,浅眸逐渐恢复神采。 后来他不跑马了,只是夜里仍旧做噩梦。 夜半惊醒,沈弱流便把他拥进怀里,耳鬓厮磨着安抚,“哥哥不怕,弱流在……” 再后来,霍洄霄终于不做噩梦了。 他变得沉稳,锋芒尽收。 从前老北境王评价他如一柄出鞘长刀,太过锋利,太过狂妄,而如今却是再不见半点从前的少年恣意。 沈弱流知道他并非失了锋芒,他只是蓄势待发,在等一个出鞘的机会而已。 比起被仇恨蒙蔽双眼,这样镇定冷静的霍洄霄反而更令他放心。 几月的抑郁绝望,终于在此刻打止。 神佛庇佑,他的爱人总算安然无虞,康健如初。 …… 到北境的第二十日,沈弱流和霍洄霄去祭拜了北境王。 将军埋骨处,黄泥尚且新。 北境王葬在王妃边上,两座坟茔一新一旧,并立于天地间,沈弱流终于见到了霍洄霄的双亲高堂。 霍洄霄将烈酒浇于坟茔前,跪地深深叩首。 此刻面对这对为大梁守了一生江山,护万民安定,他心爱之人的双亲,沈弱流半跪拱手深深一礼,顺便替尚未出世的阿萨夜打了个招呼。 …… 又过了五日,退距仙抚关外的挐羯人又开始不安分了。 大战一触即发。 于公,大梁天子肚子里揣着大梁未来的储君,于私,是他重于性命的妻儿……霍洄霄是说什么也不肯让沈弱流再留在北境了。 北风偃旗息鼓,东风粉墨登场,金乌暖,春意吐露,红蓼原草甸之上,冰雪尽消,露出星点绿色。 霍洄霄送沈弱流出寒州城外三十里地。 两人站于马车前对望,沈七沈九立在马车两边,福元等在一丈远处,暗处北境死士,北镇抚司暗卫,又不知有多少人一路护送,然而这刻临别,霍洄霄仍旧有些不放心,替他将大氅拉紧,幕篱带上, “弱流,万不可将幕篱摘下,我只能送你到此地了,路上保重。” 沈弱流忽而觉得此景十分熟悉,几月之前,他也曾这样将霍洄霄送来北境,如今对换个过,境遇却仍旧一样。 分别两地,不得相守。 但此回…… 沈弱流掀起幕篱,抬眼望着眼前高大的人,“霍洄霄,待你归来,我们成亲。” 霍洄霄含笑点头,“嗯。” 沈弱流仍是不走。 远山下,桃杏初绽,似粉如霞,霎时起大风,刮来几片落花。 “霍洄霄,我忘了说……”沈弱流凝视着眼前人,忽而勾起笑意,“我心悦你。” 大风过处,绯白花瓣簌簌而落。 霍洄霄一怔,随后唇角勾笑,浅眸光华流转,“我知道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的弱流,相隔千万重山,却踏平千万重山,孤身冒死来北境……他从未说过,可霍洄霄又怎么能想不到,此途的艰险,所遇的阻碍。 那些耳鬓厮磨的二十多个日夜,那样忧郁的神色,抱住他的纤细臂膀,等他的无数个清晨酽夜,处理伤口时强忍住的眼泪,霍洄霄又怎么能不知道……为他愿舍江山皇位,为他孤身入险,为他至此。 若非用情深重,又怎能至此? “可是弱流,成婚需三书六聘……”霍洄霄将他肩上一片花瓣拂落,俯身贴耳,含着笑音道,“我的聘礼呢?” 沈弱流一阵错愕…… 可他什么都没有啊,金银珠宝太过俗,皇位江山太过轻,这世间究竟有什么可以配得上给霍洄霄做聘礼的呢? “你要什么?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沈弱流摸了摸耳朵。 霍洄霄直起腰,食指点唇,挑眉含笑,“一吻足矣。” 风止花落,众目睽睽,沈弱流此回没再回避,而是大大方方往前一步,揽着霍洄霄的腰踮脚,于他唇上落下一吻, “我此生唯你,再无其他。” 霍洄霄垂眼,露出了这些时日最真切的一个笑,“我定为你赢下此战。” 沈弱流摇摇头,抬手抚摸他脸侧,严肃道:“……霍洄霄,无论如何,我要你活着。” 活着就好。 “好。无论如何,我定活着。”霍洄霄抱起他,放上马车。 金乌余晖中,马车辚辚朝郢都而去,此番山川异域,心却是同一颗心。 * 六月二十八。 沈弱流于福宁殿生下一子,起名沈旻,乳名阿萨夜。 旻,即为秋天。 秋天的小月亮。 他与霍洄霄相遇的秋季。 七月,阿萨夜满月,圣上大昭天下,立大殿下沈旻为储,自此封闭后宫,永再不纳妃。 旨意一下,群臣激愤。 有怀疑大殿下母妃身份不明,意图混淆皇室血脉的……毕竟圣上从未说过大殿下究竟是谁生的。 有殿上以头抢地,劝圣上收回封闭后宫旨意的。 然圣上此番十分执拗,这些人在殿上一个不落地全被圣上舌战群儒堵得说不出话来,更甚至铁血手腕处置了一些怀疑大殿下生母身份的人,下放偏远之地,回京希望渺茫。 杀鸡儆猴,此后再无人敢在此事上有二。 于是太子殿下母妃的身份仍旧是个谜,不过据坊市小道消息传……小殿下一双眼天生瞳色浅于他人,就跟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琥珀一般漂亮。 想来其母妃该是个异族女子。 …… 一年后。 北境王霍洄霄率三大营苦战一年多,终将挐羯人打回了齐齐珀斯山下,战火于今七月初前暂且画上休止符。 自此,大梁四海升平。 七月二十五,北境王回京,恰逢圣上千秋节,郢都已经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整个街道鼓乐喧天,爆竹皮散在夏末的夜风里,给天地间蒙上层喜色……喜色沿着长长的天阙大街,汇往皇城至高处,灯火葳蕤间。 “阿——耶——”沈弱流抱着阿萨夜,一遍遍教他“阿耶”两个字的发音。 阿萨夜已经一岁了,开始蹒跚着走路,牙牙学语。 比一般孩子体格健壮些,也比一般孩子聪明些,日常说得最多的两个字便是“父皇”,虽然这两个字也会因为牙没长齐说成“虎皇”。 其次就是“阿耶”。 阿萨夜乍着手,露出两颗小米粒般的门牙,跟着父皇读,“阿……呀。” 沈弱流忍俊不禁。 这时,窗外殿顶炸开一朵烟火,流光溢彩,照亮整个幽深夜空,阿萨夜被吸引,乍着手咿呀跳着。 沈弱流没法,只得让福元抱着他去殿外看烟火。 烟火转瞬即逝,整个天穹又陷入漆黑,沈弱流目光透窗望向天穹尽头,手中握着垂落于颈前的鸣镝坠子……忽然,他紧张起来。 似乎听见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隔着屏风从殿外传来。 脚步声消失在殿门口,沈弱流心口狂跳,连走带跑,险些绊倒,几乎是狂奔地走了出去……他看见了那张染上风霜熟悉的脸,风尘仆仆地立在殿门口,浅眸含笑正凝向他来。 这时,殿外炸开烟火万朵,犹如开到极尽灿烂之时的千万朵花,铺满整个漆黑夜空,照亮天地。 沈弱流衣袂带风,大步,狂奔,一下扑过去,抬眼含笑,眸中倒映出万千璀璨灯火,亮如晨星。 霍洄霄双臂展开,将他稳稳接住,拥进怀里。 ……天穹烟花盛开至荼蘼,又攀升至顶点。 他唇角勾笑,浅眸光华流转, “弱流,我回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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