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断流。 伍、 若说此前众人武功精妙,于我看来,也不过平平;倒是凌风此人之剑法卓绝,确然值得被天子最后一个唤名——此间殊荣,不足为外人道。 凌风持剑,其剑影清泠,犹如山雪坚冰,教我无端想起关容翎那薄淡似云的剑下冷意。 面对这等用剑高手,我为他留两分薄面。 是以我用了第二招。 在快剑刺来之时—— 在破空风声激荡之时—— 我抬手,两指夹住剑锋往旁边一避,清风徐徐间,凌风欲再刺剑,我后退半步,夹住剑尖将宝剑弯折,内力涌动刹那,另一手屈指相弹,一瞬静,一瞬铮鸣刺耳。 断流应声而断。 我微微一笑:“承让。” 凌风深深看我片刻,转身跪地拱手,道:“陛下,凌风败了。” 而他膝边,是断流残骸。 陆、 段渐衍又送我至极意阁。 他神情莫名,静默片晌方道:“……谢阁主,你真是个怪人。你的胆量怎么如此之大?竟敢对陛下这般不敬,还好——” 他不言说“还好”背后是些甚么,然我心知肚明。 我却不在意。 我道:“纵然陛下有千军万马又如何?我无反叛之心,何必为我兴师动众?” 段渐衍摇了摇头,拱手道别。 我迈步回屋,于小榻上坐下,懒懒靠着扶手出神。 想那天子,说起来风光,看似风光,却也不能对我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天子亦要讲律法,说规矩,我却不用。我着实比他自由。 我这般想,眼见着关容翎从屋外走进,黑衣墨发,长剑白腕,端的是清冷皭然。 他将将踏进屋中,我便伸手道:“过来。” 关容翎怔了怔,移步行到我身前,低头看我,问:“阁主有什么吩咐?” 我指了指榻下铺着的软毯,微笑道:“跪。” 他不知我的想法,却也依言俯身,单膝跪下,长剑立于身前,被五指紧握。 我打量他片刻,叹道:“你跪我,不觉得屈辱么?” 关容翎不解,睫羽一抬,眼睛直直看我:“跪我的主人,这有什么不对吗?” 自然没有不对。 实则江湖上亦不缺“下跪”这桩事。 只不过是我谢兰饮从不跪人,无论任何缘由,都不曾教我低头。 可于武林中“下跪”,与在天子脚下“下跪”,着实也有些区别。不过那区别为何,我懒怠细思。 ——左右我也不跪。 我只静静看了关容翎许久,然后拍拍小榻,示意他坐到我脚边。 他依旧做了。 于是我道:“我觉得皇帝没有我如意。你看,我想要谁跪我,谁就一定会跪我。可是皇帝,却不能想要我跪他,就让我跪他。你说……做皇帝究竟有什么好处?” 关容翎偏头想了想,他答我:“三宫六院,妻妾成群?” 我亦想了想。 我失笑:“那是好处么?人多了太吵,我养一条狗就够了。”
第40章 壹、 “阁主,幸不辱命。” 呈上来的盒子里装的是甚么,我已心知肚明。 我垂眸看着阶下的人影:“张掌门就这般轻易地死了?” 北地客来客栈,名声响亮、如雷贯耳。张奕张潇两位兄弟,更是北地经久不衰的一桩“传奇”。 然而此时此刻,张奕的人头就放在盒中。 三娘道:“三娘擅毒。” 我笑道:“也罢。既然你做到了我要你做的事情,那你的请求,我也会帮你达成。” 贰、 我趁夜去了天意楼。 与关容翎一起。 他以为我要去寻秦横波的麻烦,特意问询我是否要将天意楼纳入袖中,我道不然。 我只是想看一看秦横波罢了。 坐在房顶上,我看天意楼笼罩于夜色之下,肃穆静寂,与当初全然不同。 关容翎不知我为甚么要来走这一趟。 实则没有多少理由。 不过是我发觉自己在江湖上大抵没有了敌手,于是仇人也好,敌人也罢,都变得那般无足轻重。阴谋诡计,机关陷阱,亦成了空话。 ……最重要的是,今夜之后,我和秦横波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我同关容翎说:“秦横波以前很好。” 我道:“当初我与他都是漂泊无依,名声不显的寻常人物,江湖上多的是我与他这样的人。我们是九死一生才走到今天。” 他为我断过指,为我捱过刀,他为我做的事,我桩桩件件都记得。 在枕桑出现之前—— 我以为会和秦横波做一辈子的兄弟。 而我这样的人。 谈论永远、长久,总不相信,只觉得遥远,且毫无意义。 可我想过和秦横波做一辈子的兄弟,甚至就快相信。 我如何评判这十三年来的种种? 说两不相欠,总觉得有所亏欠,说我欠了他、他欠了我,又觉得我们早就还得干干净净。 我只是最后来看一眼。 看天意楼,看秦横波,从这一夜过去,我们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亏欠与不亏欠,恩仇或友情。都将如同黎明破晓时骤然消散的黑夜一般,了无痕迹。 叁、 我握紧关容翎的剑。 他同我一起坐在屋顶上,眼眸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们等到了黎明破晓之时。 天光朦朦。 我素有耐心,没想到关容翎也能如我一般,如此懂得忍耐。 他不动,我便运势内力,隔空在树上摘下一片绿叶,送到他唇边。 我道:“上次你吹的曲子,我觉得很好听。再来吹给我听听。” 关容翎接过树叶,放在唇上,先瞥了我一眼,才不情不愿地吹响了它。 我道:“也许秦横波会听见。” 他顿了顿,吹得更大声了点。 我不由失笑:“还说自己不吃醋?连我不同他说话你都吃醋,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狗?” 关容翎放下树叶。 他偏头说:“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狗。” 我道:“我可不会吃醋。” 关容翎嗤笑一声,他道:“你当然不会吃醋,因为你不喜欢我。但你哪天喜欢我了,你一定也天天吃醋。” 我虚心请教:“我会吃什么人的醋?” 关容翎:…… 他沉默了许久。 我了然道:“看来你想不出有什么人会值得我吃醋。” 他剜我一眼,将树叶放进怀中,飞身就走。 肆、 我叫楚晚思去取走武林盟主的性命。 他大吃一惊。 “你怎么说做就做?”楚晚思道,“我确实很想做武林盟主,但你现在叫我去杀了武林盟主,我也不一定做得成。” 我道:“这与你有甚么关系?我并不打算推你去做武林盟主。” 楚晚思道:“你都不打算让我做武林盟主,那我凭什么帮你?” 我问:“你难道不是极意阁的人?” “……我是。” “你既然是极意阁的人,我又是极意阁的阁主,那我叫你做事,你听令便是,哪儿来这么多道理拒绝我?” 楚晚思捂住心口,连退两步,痛心道:“你说话怎的这般残忍!” 我道:“我还能更残忍。” 楚晚思撇嘴:“你都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对武林盟主动手?” 我道:“我极意阁乃是刺杀组织,只要有利可图,自然是有所求,就达成所愿。” “有人想要武林盟主的命?”楚晚思抚掌大笑,“还当他这武林盟主做得有多么天下归心呢,没想到背地里还是有人想要杀他。” 我微笑:“这世上千古明君尚有反贼想要取而代之,更何况只是区区武林盟主。” 楚晚思转了转眼珠,忽然凑过来:“欸,听说你进宫面圣,不知道感想如何?” 我亦放低声音:“宫内高手云集,还有人持着当年的名剑断流。” “……噢?那你是怎么从皇宫里走出来的?” 我淡淡道:“折断了断流,自然就从皇宫里走出来了。” 楚晚思瞪大眼睛。 “你你你你、你这个人暴殄天物!你怎么能折断名剑断流!” 我道:“我不用剑。” “折断它又如何?” 楚晚思沉默。 他叹了口气:“也是。你这个人怜香惜玉也不懂,更不能指望你对一把剑心慈手软。” 伍、 飞鹰向我递来一封信。 凌波宫久久不见我应声,已是急得如热锅蚂蚁,恨不能直接闯进城中将我与关容翎擒拿。 可这是中州,龙脊之地,天子脚下。纵然武林盟主同意不偏帮于我,凌波宫也还是不敢大张旗鼓对我做些甚么。 要知道皇帝召见我的事情,也算不得甚么秘密。 我能从皇宫里安然无恙走出来,更是教他们心惊。 想来他们也还是不够了解我。 但凡他们对我更有几分了解,便应知晓,我这样的性子进了皇宫,却是全须全尾出来,可见我在皇宫里做了些了不得的事情。 然则了解我的人少之又少。 我看凌波宫这般急切,更是想笑。 夜半三更,我撩开床帐,将关容翎从睡梦中叫醒。 他双目迷茫,怔怔看了我片晌。 然后起身道:“阁主有什么事?” 我帮他拿起长剑,凑近低声:“近日凌波宫动作频频,想是有什么趣事,今夜你就随我潜入凌波宫,探探虚实。” 关容翎瞥了下我的手指。 “……剑交给我吧。” 我不松手,反而道:“关容翎,我事事都想着你,你难道不感动吗?” 关容翎道:“阁主待我亲厚,铭记在心。” 我微微眯起眼睛。 “……阁主?”他唤我。 我叹惋道:“如此深夜,皇帝大抵在后宫享乐。” 关容翎:“……什么?” “而我却陪着你这种不解风情的人去潜入凌波宫。” 我越说越觉自己可怜,“我如此绝色,你分明心动,却不意动。关容翎,你是不是不行?” 他瞪我一眼,从我手中夺走了剑,利落翻身下床。 “还不快走,一会儿天亮了,还如何潜入?”
第41章 壹、 乘浪凌波,浮萍于水中飘旋。 我当先潜入凌波宫内,灯火绰绰,人影稀疏,我回头看了一眼,关容翎的眉目掩在灯火之下,他执剑,抬起眼帘与我对望。 “阁主在看什么?”他问我。 我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销魂。你没听过这句话?” 关容翎眉心微蹙,别开头道:“就算听过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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