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我还是带着关容翎去了客栈。 雪意浓,我这一身失了内力护持,难免有些惧冷。 我便特意寻了个角落,捧着手炉,远远看着客栈里形形色色的江湖人。 ——陌生。 想来北地的江湖人士也少有行走中原。否则也不至于只有几人与我相识。 不过认识我的人少更是桩好事。 从前我希望人人认识我,想要名震天下,现在却不然。我情愿谁也不认识我。 毕竟南宫溪“珠玉在前”,若此时当真有谁也想与我比试一场,就我这般模样,可谓十死无生。 ——至于我为何此时就散去功力,亦与我想要修炼的功法有关。 莫看我只是编撰了一半功法,可心法精髓,我从一开始就在尝试运转修炼。 正所谓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一一试过,又如何抉择哪种功法最适合? 肆、 窗外的风停了片刻。 张奕大步走在前方,白衣翩翩,身后跟着以黑布蒙眼、执着盲杖的张潇。 上次见张潇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掌门,谈吐气度,确然令人欣赏——只可惜今日再见他,却是风华不再,颇有狼狈憔悴之态。 他们二人一走入客栈中,周遭便安静下来。 静默无声,落针可闻。 就连呼吸都似被人抹平,丝毫不闻。 还是张奕先坐了下来,拱手道:“今日请诸位前来,乃是有要事相商,还望诸位英杰莫要觉得张某唐突。” 张潇撑着盲杖在他身旁坐下,头微微偏着,是个倾听他说话的姿态。 张奕看了一眼,叹道:“如诸位所见,我兄长……他……不知被什么贼人暗害,被剜去双眼不说,还险些被冻死在雪地中!” “我身为兄弟,又与兄长同为客来客栈的掌门,有人如此嚣张待我之长兄,犹如对我剜心刺骨——无论今日能否得知真凶下落,我张奕,都绝不轻饶那位真凶!” 两句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其中果决姿态,教人侧目。 话音落下,便有人抱拳道:“张掌门言重。张大掌门所受之苦,莫说是张掌门心痛,我等听闻,亦是心生可惜。张掌门若是心中有何想法,不妨直说,我相信诸位江湖兄弟,都不会坐视不管。” “不错,同为北地之人,此事,只要张掌门说出口去,无人敢不应。”另一位男子也接了话头。 但见此人眉骨下一条狰狞刀疤,戾气毕现。 见此情景,众人纷纷响应。 我低声问关容翎:“你觉得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 关容翎蹙了下眉。 他俯身在我耳边道:“假的?他们要是真的有心,为什么之前不说?” 倒是个很合理的猜测。 可惜…… “你说错了。”我笑着否认,抬手牵住他的衣襟,将他拉得更靠近我。 我在他耳边轻声说:“他们是真心的。” 莫要以为北地与中原相同。 我已说过,北地是难得团结一心的地方。若说中原武林勾心斗角,栽赃陷害之事数不胜数,那北地,虽也有这等事,却也不算太多。 且他们在这桩事上,也不过是张潇不提,他们便也不说。至多算是个明哲保身。 而如今张奕又能叫出这般厚重的“奖赏”,自然也有人为此不再“明哲保身”。 说到底,真心有,假意也有,不过这真心要比中原来得多那么一点点。 毕竟中原从来讲究“同门同派”、“同气连枝”。 为兄弟两肋插刀、悍不畏死是情深义重,亦值得传颂,可亲友兄弟之外,便是自扫门前雪——一如客来客栈最开始的模样。 耳听众人齐声响应。 张奕面色似有些泛红,神情激动,然而张潇坐于他身侧,竟八风不动,无声般空空寂寂,犹如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敢问张掌门怀疑的真凶是谁?”有人问询。 张奕看了眼身侧,大声道:“我怀疑是魔教炼骨宗!” 未有人出言,张潇却先颤了两下身体。 “那魔教实在嚣张!”又一位江湖人说到,“搅乱了武林盟会不说,竟然还将手伸到了我们北地来!” “我早就看魔教不顺眼了!当初炼骨宗被中原武林盟打出中原,一路从中原逃到另一边的峡谷关外,现在又想回到中原作威作福,却还是那么上不得台面,只晓得搞些暗器伤人的挫事。” 有人搓了搓下巴,嗤笑道:“听说这一次的武林盟会,那曾经的武林第三美人谢兰饮,差点就夺了个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哪知道魔教突然搅局,害得美人中了暗器,险些丢了性命。啧啧啧,这魔教可真不懂怜香惜玉。” …… 我浅浅吸了口气。 对上关容翎的目光,我笑意更浅。 伍、 不错。 如我这般除了野心,甚么心都没有的人,为着一个天下第一的地位争了这许多年。 唯一没有去争的,也就是这样一则排名。 ——那还是六年前的事情。 彼时我二十一岁,江湖上新出了个情报组织,名唤天机楼。 这天机楼三个字,好似只要有人存在,就一定会有它的一席之地。 毕竟翻遍史书,莫说几十年前,几百年前,天机楼亦是赫赫有名。 而如今江湖上的天机楼楼主,即是闻名遐迩的百晓生。 ——在天机楼创立而成的第一月,他就张贴了一张时至今日都流传甚广的《武林美人贴》。 我谢兰饮的名字,高居第三。 未成榜首,是因为我是个男人。 在此之前,我的确对自己的长相十分欣赏,亦不排斥旁人说我貌美风流,赞我一声美人。 可我说自己好看可以。 旁人说我,便总是带着“武林第三美人”这一句前缀。听得我心烦。 我在《美人贴》张贴的第二个月就杀上了天机楼。 我叫百晓生撤下美人贴,把我的名字从上面换下来。他不从。 于是我差点剁了他身为男人的证明。 他怕了,连夜将我从《美人贴》上撤了下来,也没再提过我是甚么武林第三美人。 但这等“趣事”还是传遍了整个江湖。 如今《武林美人贴》都不知道换了几张,上面写过的美人或年老色衰,或香消玉殒,换了一人又一人。 我曾经是“武林第三美人”的这桩事,却一直被牢牢记着。 其后还有人仿制百晓生的《武林美人贴》,做出了甚么《江湖美人贴》,还胆大包天将我排在了榜首。 若不是此人发下《江湖美人贴》后就逃出了中原,否则我定然也要教他一尝百晓生当年的苦难。 就因如此,我这张脸直至如今,也还是“享誉江湖”。 谈不上好坏,我亦能接受。 可今日这个人言语轻佻,明显是对我别有心思。但他也蠢,我就在这客栈里坐着,他半点没注意我。 大抵还是因为从前我谢兰饮颇为高调,去哪儿都需走在人群中心,教人随时瞻仰我的风采。 如今我却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委实不像当初那般气派。 他没发现我,倒也合情合理。 只他说的话着实很不好听,我不喜欢。 我还拉着关容翎的衣襟,见此情景,我又回首道:“给我割了他的舌头。” 关容翎眨了眨眼。 他睫羽颤动,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轻轻颔首,先抬手松开了我的手指。 他站直身体的刹那,便似有剑鸣而出鞘。 是惊天辟地的一道剑光。
第23章 壹、 那是极致的冷。 有着与关容翎毫不相像的嚣张。 众人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张潇也向他的方向偏过了头。 关容翎一步步走到那人身前,马尾高束,腰身细长,纵然只是个背影,也照样惊艳无双。 “你能割下自己的舌头吗?” 他甚至有些礼貌,“我不太会。” 那人愣住了。 大抵没想过自己还会撞见这样的人。 那人愣怔之后,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有病啊?!要割舌头割你自己的去!少来惹你爷爷!” 关容翎语气仍旧淡淡:“我只需要割下你的舌头。” “哈,你说什么就算什么?两位张掌门都在这里,我可是他们请来的客人,你想向我出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我捧着手炉站起了身,慢慢走到关容翎身后。 关容翎还提着剑。 从这个方向看去,我能看到他卓然出众的半张脸。 我欣赏这张脸。 ——哪怕关容翎没有完全听从我的命令。 关容翎道:“所以你不愿意吗?” “废话!谁会愿意?!” 于是关容翎轻轻颔首,又转过头来看我,道:“他不愿意。” 我又往前走了一步。 周遭传来一阵吸气声。 而张奕的目光如有实质般望来,他捏着桌角,死死盯着我的脸。 “……谢兰饮。” 我道:“张掌门认识我?” 我不认识张奕。或许应当说,我们之间的关系,远不到这种他好似和我有深仇大恨的程度。 张奕没有应答。 倒是那方才出言不逊的人瞪大了眼睛,指着我道:“你你你你你——” “我——” 我微微一笑,“听到你说我是武林第三美人。” 那人立刻闭上了嘴巴,又下意识夹紧了双腿。 怕我阉了他? 我笑意更浓,抬手拍了拍关容翎的肩膀:“这是我的好狗。” 我说。 “听你方才这么说话,我不太高兴。” 贰、 那人抖着手自己割下了自己的舌头。 我未逼迫他。 关容翎也没有。 他不过是自己吓自己,怕舌头不断,就会断了性命。 然而我并不真的想要他的舌头。 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说起从前的名号。 至于关容翎能不能做到我想要的,那并不如何重要。 我不缺为我做这等微末之事的狗。 可要是关容翎有心去做,那他就会是一条好狗。 ——只可惜他做了,也没做。 让人不知如何评判。 叁、 张奕说动众人,为他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魔教藏身于北地的人。 众人离去后,张奕独独留下了我。 他看着我的脸。 说不清他的神情是什么模样。 爱不是,恨不是,既不是痴迷,也不是厌恶。 他看了很久。 久到张潇用盲杖敲了敲地板。 张奕回过神,目光深深地看我:“谢兰饮,你来北地,是想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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