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迟未能想出是何人所为。 如此看来,张潇与炼骨宗之间的关系,亦是个连张奕也不曾得知的秘密。 我一时有些失笑。 关容翎从廊下拾阶而上:“你笑什么?”他站在我身侧。 我笑道:“我笑两位张掌门分明是亲兄弟,却还是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廊外清光朗朗,一线金影落在关容翎眉间。 他道:“你在幸灾乐祸?” 我道:“如果我说是呢?” “那又如何。”关容翎袖摆微动,从腰间取出一把木剑,递到我身前。 “什么?”我明知故问。 他看我片晌,淡淡道:“送你的。” 我叹惋:“我如今功力尽失,你纵然赠剑于我,我也无法用它防身。” 关容翎道:“你不需要用它防身。” “哦?此话何解?”我追问。 关容翎眉间金影若隐若现,他偏过头去,摩挲了片刻剑鞘:“因为有我在。” 他未免将话说得太好听了些。 好听得都快不像是关容翎能说出来的话。 我有些意外。 诧异之下,大抵神情也带出几分,教他又回首看见。 关容翎抿了下唇,忽而瞪我一眼:“你到底要不要?” 我道:“你这样好像是在讨好我。” “……我,讨好你?”他嗤笑道,“别做梦了。我就是想着你拿把剑,说不定还能唬一下人。” 我接过这把木剑:“用它来唬人?” 关容翎道:“你若没有将名家花意送给千秋门,你大可以用那把剑来唬人。” 未尽之言——应当就是一句“别无选择”。 我叹道:“怎么不花个几十两银子,为我买一把不这么……朴素的剑?” 他目光扫过我手中木剑,冷嗤一声:“没银子。” “你怎么会没银子?”我道,“是谁连银子都舍不得给你?” 关容翎静默了几息。 他慢悠悠掀起眼帘,目光与我相对。 半晌,他问我:“是谁,你不清楚吗?” 叁、 原来这个吝啬鬼是我。 可我不给关容翎银子,必然是有我的道理,与我是否吝啬全不相干。 我分明是个极慷慨大度的人。 否则早在关容翎说出我是天下第二之时,我就会直接将他掐死。 可我没有。 足见我大度宽容,心有江河湖海,乃是世间仅有。 他如此反问,我不发怒。 我微笑道:“这个人是我。” 关容翎挑眉,道:“那你何必问我。” 我抚着剑鞘,笑意深深:“这个问题问得好,关容翎,你怎么没有想一想,为什么我没有给你银子?我可不缺银子。” 关容翎道:“谁管你给不给。你爱给就给,不爱给就算了。我凭什么要想?” 态度着实不佳。 “错,你这句话说得不对。”我道,“莫说你不是我的徒弟,只是我的一条狗。就算你真的是我的徒弟,这些事,我做与不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想。” “想我为什么不这么做,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脸上笑意依旧,语重心长:“在我这里,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能说‘凭什么’这三个字?” 关容翎唇角一扯:“你歪理邪说,病得不轻。” “哦?咳咳咳……”我忽然抬手,以袖掩唇,咳嗽了几声。 关容翎翻了个白眼。 “别装了,你分明不觉得冷。”他道,“你已经骗过我一次,难道觉得我还会受骗?” 甚有道理。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想来关容翎这等人才,只会长更多。 但那又如何呢。 我将木剑塞回他怀中,背过身去,又咳了好几声。 “……”关容翎迟疑了片晌,“你……” “你什么?” 我哑了嗓音。 关容翎几步绕到我面前,抬起眼帘,似在打量我的神色。 “……你真的身体不适?”他问我。 光华映耀之下,他眼底光华流转,澄然生辉。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我心中趣味更深。 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总会一次又一次被我所骗。 是我看起来当真良善? 亦或者这张脸能教人忘记我如何“不择手段”、“心狠手辣”? 世人想法,实在难猜。 我向关容翎勾了勾手指。 他蹙眉,走近一步:“你又想说什么?”随即眼神一厉,“别拽我。” 我微微眯起眼睛,偏不听他所言,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我手中施力,可他毕竟身怀武功,而我内力尽失,再如何大的力气,都犹如蚍蜉撼树。 关容翎岿然不动。 我有些下不来台。 “你靠近一点,”我放缓声音,“我是有句很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他十分警惕,闻言,反而往回抽了下手。 好在我一直没有松懈力气——饶是如此,也险些脱了手。 肆、 想我谢兰饮,自习武以来,从未遇见过如此让人下不来台的事情。 就算是在武林盟会上败给唐逸,我亦是风度翩翩,绝不落于人后,反倒挣得一个君子端方的美名。 哪知关容翎如此不给我面子。 我道:“你欺负我没有武功?” 他道:“我没有。” 我道:“你哪里没有?你分明就是欺负我没有武功。仗着自己有功夫在身,就连我这个主人的话你都不听,你还说不是在欺负?” “……我这不是欺负你,”关容翎试着和我讲道理,“是你心思太多,让人猜不透。” “我身为天意楼的二楼主,若是心眼少一些,怕是在江湖上早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关容翎道:“所以你连我都要骗?” 我见他单手握着那把木剑,连自己的佩剑都被抛在一边,一时忍不住笑了笑。 “你又笑什么?”他冷声问我。 我道:“什么也没笑。关容翎,你大抵没有明白一件事情。” “何事?”他又问。 我在他颈间盘旋了片晌目光,轻笑道:“你若是条忠心耿耿、对我忠贞不二,绝不反叛的好狗——那我就算骗你,你也不会觉得我在骗你。因而你若是条好狗,我纵然是骗你,你亦觉得我对你好,你自会为我想千万个理由开脱。” “可你如今竟然不会如此觉得,只证明你不是一条好狗。你不是好狗,我自不是好人,你怕被我骗,我便时时刻刻都骗你。关容翎——你难道还没意识到这问题所在?” 关容翎被我说得无言,神情茫然。 “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 我一字一顿。 关容翎还有些不太相信:“我的问题?” 我道:“的确是你的问题,难道还能是我的?你合该好好思索一下,这段时日以来,你做了什么,我又从你这里拿到了什么。你若做的比我给的更少,那孰是孰非,自当清清楚楚。” 关容翎当真思索了很久。 我们站于廊上,廊外是朗日金辉,霜景皓白,檐角积雪成堆。 他思索至最后,缓缓开口:“我觉得我做得更多。”他如此说。 我道:“你做了什么?” “我保护了你的性命,在这北地,一切事务,都是我在帮你处理。” 他说得着实有道理。我道:“这般说来,我岂不是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北地肆意享受?” “我未如此说。”关容翎答。 我道:“那你岂不就是如此想的?” 他挑了下眉,没说话。 看来他的确就是这般想的。 可惜他遇见的人是我。 论讲道理,天底下还没有人能讲得过我。 因而我道:“可我敢说,我给你的东西,远比你为我做的事更多。” 关容翎问:“你给了我什么?” 看那神情,大抵不觉得我能说出甚么。 我微笑着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轻道:“以为我没有给吗?关容翎,你错了。我给了你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他往旁边让了半分。 我道:“当然是我的真心……” 我要你做一条好狗的真心。 他猛地后退了好几步,眼帘掀起,望来的眼神错愕又震惊。 ……算了。 没说完的后半句,干脆就不说了罢。
第21章 壹、 关容翎一连躲了我好几日。 这委实不能怪我。 谁能知他竟然如此经不住玩笑。 我不过短短一句话,倒也能惹得他对我避而不理,好似我是个什么邪魔妖鬼一般。 我自然不会是甚么邪魔妖鬼。 如今所见,我谢兰饮,只是个柔弱可怜、毫无武功的废人。 关容翎这般待我,是他有错,而非我有错。 “飞鹰”传来的消息仍与天意楼有关。 左右都是些秦横波做的怪事,好的坏的,有理无理,也与我没甚么关系。 大抵在点星宫看来,天意楼终究两位楼主,一者是秦横波,二者即是我,秦横波想做的事,未必是我想做的事。秦横波不能真正代表天意楼,唯有我也点头,这些事才算数。 可惜我和秦横波是今时不同往日的关系。 他为我做过的事、我为他做过的事、彼此共患难过的那些事,它如云烟般,不生波澜,吹过就散。 我就算有心阻止秦横波,也无立场,更无资格。 讲说他是我的兄弟,那是以前。说天意楼是我与秦横波两人的心血,这的确不假。 可我倦怠了。 我不想与秦横波争甚么是非对错,也不想与他一较高低。 说到底,我已经放弃了天意楼。 ——这桩事若是放在许久之前,我绝不会相信。 可世事难料。 中原有句诗,曾言“白首相知犹按剑”。 说来,彼时我与秦横波都对这句话感想平平。 我们都曾天真过。 在十三年前。 贰、 北地又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霜雪积在廊下,院中的假山裹了层厚厚的白霜,一层又一层堆积交叠,逐渐笼出个不同的模样。 就是在这种时候我又收到了“飞鹰”的来信。 而这次,他的信不是点星宫所发,而是叶尘生寄来的。 这位临渊剑阁的少阁主,着实出我意料。 不知叶尘生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竟能将点星宫主豢养的飞鹰,也变成他的信鸽。 叶尘生问我何时回到中原。 他对秦横波近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心烦。 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思。 若说从前秦横波的心中还有名利地位,大小事务、轻重缓急,那如今的秦横波心中,便是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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