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安给钱昭打了个眼色,钱昭立刻跟了上去。 片刻后,钱昭回来,压低声音道:“他从一个将士手里拿了银两,就回家找人玩去了。那将士是我们的人,穿着大梁的军甲呢!” “果然。”谢凌安挑眉,转身往外踏步。 “王爷您猜到了?”钱昭跟上,掏出香菜肉饼继续啃。 “信仰这个东西太危险,却又避不开。想要重建边丘人的信仰,又逐渐用梁国的神佛来同化,翊川这招使得,甚是高明。”谢凌安美滋滋地道,脚步轻快。 “......你怎么就知道是严中郎?”钱昭偏头,饶有兴趣地看他。 “?” “为什么不能是寒将军和郁姐?”钱昭凑近了,盯着他再问。 “......” “王爷你的偏心是不是有点重?”钱昭接着逼问。 “......” 谢凌安脚下生风,溜了。 十月十五,下元节,是祭祀祖先的日子。 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有陌生的声音喊道:“殿下,严中郎邀您去南定门一叙。” 屋内乌尼桑倏地抬眸,开了门:“怕是传错话了,我是被严加看管的罪人,不能迈出这临华殿。” 门外的将士行礼道:“严中郎方才下了令,自今日起,殿下可以随意出入临华殿。只要不离开王宫,殿下想去哪儿,都可以。” 乌尼桑一愣。严翊川会不会太信任他了? “果然还是毛头小子,这么容易就掉以轻心,”乌尼桑垂眸,叹了口气,“不过这容人之量、识人之才倒是叫人敬佩。”
第68章 下元节 南定门上,严翊川单孑独立。 南定门并非一扇普通的“门”,而是截然立在王宫南端的城楼,也是白黎谷王宫的正门,寓“承南启运,定之安泰”意。站在城门上俯瞰,整个白黎谷的盛况自脚下绵延至视野尽头,皆可纳入眼底。 乌尼桑踏上玉阶,心绪微微有些波荡。他即位那日,也是这般一步步踏上这座巍峨高楼,走向权荣之巅,只是那时他双腿微颤,牵着王后的手掌心冒汗。他屹立在南定门上,俯瞰众生跪拜,为他点起万家灯火,他以为他要开拓无人之境,他以为他可以施展宏图抱负,给大丘以崭新的面貌。 后来,他又数次踏上这里,却见百姓望向他的殷殷期盼的目光逐渐黯淡,仓促而疲惫。那样显而易见的失望是会传染的。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开始诘问自己曾经坚定了半生的信仰。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他还没来得及等到回答,风卷残阳般的,他成了亡国之君。再踏上这冷冰冰的玉阶,却是受仇敌之邀。 但莫名的,乌尼桑不觉得是受辱。 最后一级玉阶踩在脚下,乌尼桑眼尾的淡红瞬间消散。他平复了心绪,抬眼正对上一双平静的眸。 “严中郎,久等了。” 杯盘狼藉,几罐青花执壶歪七扭八地在木桌上躺着,空空如也。 谢凌安捏着酒盅,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绯红,略有醉意。 “这位爷,今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您也早些回去吧!小的这也想早点收了摊去祭祖呢!”店小二凑上前来,好言相劝。 谢凌安脑袋有些沉重,听得模糊。 今日十月十五......下元节....... 也是他的生辰。 “喏,拿去,再开一个时辰。”谢凌安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扣在桌上,看得店小二眼睛的直了。 谢凌安遣开了钱昭,形单影只地坐在街边的酒家里,闷声喝酒,一壶又一壶。 既然想见的人没有来,不如让孤寂来得彻底。 身边没坐着人,耳根子却不清净。古安东街上闹哄哄的,满是祭祀亡灵的百姓。 下元节,水官解厄。这天,民间要祭祀亡灵,祈求下元水官来听取老百姓的疾苦,帮助人们排忧解难。 古安东街上灯火通明,万人空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群结队地自东向西缓步前行,浅吟低唱着一曲古老的迎神咒,答谢土母之恩。云烟氤氲,街道两侧焚香点烛,十步便有一铜盆里燃着烈火,路过的人将提前折成银锭模样的锡纸投进去,刺啦一声烧了,祭拜先人。 有钱人家的大殿前悬挂三盏琉璃宫灯,名为“三界宫灯”,厅内以牲醴敬祭“三官大帝”,祈求接下来一年乡里平安,宗族兴亡。 过了一会儿,浩浩汤汤的队伍聚在了古安东街的正中央打蘸祀神,戏台上灯笼高挂,歌声不衰,人们在“捉傀儡”的仪式里一片叫好,乐得开怀。 “别吵了,”谢凌安闷头喝了一杯桑落酒,眉宇间愁倦色挥散不去,喃喃道,“本王生辰,不要你们吵......” 万头攒动,笙歌鼎沸。 没有人理会他细如蚊蚋般的声音。 一片喧天鼓乐之中,农家忙着把新打的糍粑分送给亲友,再做些红烧肉下酒,作为过节家宴,团团圆圆。 “怎么都有人陪啊......?”谢凌安视线有些模糊,草草扫了扫街上的灯红酒绿,又给自己续了一杯酒。 星河一道,万家灯火沉在黑水中央。 南定门上,一片繁荣景象尽收眼底。 “瞧着如何,不枉费先生一番心血吧?”严翊川俯瞰着,平静地道。 “熙来攘往,其乐融融。说来惭愧,纵然这下元节年年过,我大丘也已几十年未有如此盛况。严中郎有劳了。”乌尼桑望着谷内百姓毂击肩摩,心绪波动,不由得袒露心声。 “有劳什么的,先生客气了,本就是我们该做的。”严翊川迅速接道,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乌尼桑微微一愣,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话时仍摆着一副君上的架子,严翊川此言既是提醒他边丘已易主,也是不予追究的意思。 乌尼桑平了平心绪,无奈地浅笑道:“是我僭越了。” 清风起,云翳散去,半空中高悬一轮硕大的明月,一同每月十五般形如圆盘。 但令人惊讶的是,那是一轮妃色薄月,似有仙神错沾了桃汁,轻扫过皎洁无暇的玉轮,留下一片妃红。 民间有云:月若变色,将有灾殃。青为饥而忧,赤为争与兵,黄为德与喜,白为旱与丧,黑为水,人病且死。 独独没有提到妃色。 乌尼桑显然注意到了这抹缓缓浮现出来的妃色,忍不住惊叹道:“今夜竟现妃色薄月,是大吉之兆。来年必然风调雨顺,人寿年丰。这个下元节,想来民间百姓们要比以往更加欣喜,今年的衰运和晦气总算是到头了......” 严翊川不语,静静地凝望着空中明月,眼波微动。 他不懂这月色与“风调雨顺”“人寿年丰”有什么关系,他只觉得—— 这抹妃色竟这般好看,映得四下一片柔光,似饴糖入口般甘甜。 此情此景,知情识趣,小意温存。 适合会情人。 严翊川心下有些躁动,脚下如不听使唤般急不可耐地想要向玉阶挪去。他凝了凝神,收回目光,脚下不再乱动。 快了,马上就可以了!严翊川压下波动的心绪,暗忖道。 严翊川微微侧向他,正色道:“先生如今看这盛世休明、民康物阜,已是旧貌新颜,不过月余耳。但这副皮囊之下,仍满是沉疴痼疾。想要脱胎换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乌尼桑似有所感,沉声道:“严中郎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请先生出山,做这边丘天下一半的主人。”严翊川转过来直勾勾地凝望着乌尼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乌尼桑心下一惊,旋即有些嘲讽地轻笑:“严中郎,这话你自己说着不觉得可笑么?我乃大丘前一任国主,为梁人出谋划策一事若传出去已足够世人诟病,你如今要我当你们梁人的官,与梁人平分我的国土,你觉得我会应允么?” 严翊川神情依旧,不接他的话,只是凝视着乌尼桑的眼:“先生在意的是为世人所诟病,还是世人穷困潦倒、民不聊生?” 乌尼桑镇静道:“这两者并不矛盾。” “是不矛盾,但也可兼而弃之,这不正是先生如今所不得的么?”严翊川踏近一步,“只要先生点头,先生既可以重为天下人尊崇的明主,又可还大丘繁荣安泰,何乐而不为?” 乌尼桑沉默片刻,抬眸道:“严中郎,你胆子真够大的。” “识人之才,授之于权;善于谋人,有容乃大(注)。我们敢这么做,自然是王爷和我都信先生是心怀大义之人。没有先生在,边丘子民就走不出生灵涂炭的境遇,”严翊川紧紧盯着他,神情诚恳,一字一顿道,“只有先生可以做到。” 乌尼桑有些动摇,他望着城楼下百姓一片欢腾,沉浸在新朝的统治之中。 难道只有这样,才能救大丘子民么? 乌尼桑试探道:“你们想给我什么官职?” “边丘郡大都督。与刺史一起统辖边丘郡。”严翊川沉声道,“有睿亲王在,皇上必然会准许所请,只要先生点头,诏令一月能至。” 乌尼桑沉默,他清楚大都督是个什么官。大都督一般由外藩亲王或部族首领充任名义,手中虽然执有兵权,却没有固定的封地,钱粮赋税都需要朝廷的直接支持。因此,大都督的兵权实际上也没有什么独立性可言,很容易成为虚衔。再加上有梁国派来的刺史时时刻刻牵制与监视,边丘统辖权分到乌尼桑手里,对中央的统治根本构不成威胁。 这招厉害!朝夕之间给了他一个阶下囚想都不敢想的荣耀,许他最向往且最合适的用武之地,却又没有给他实际的权力,没有给他东山再起的任何机会。 这便是眼前这个人:亦敌,亦友;以利聚,又以义合。 乌尼桑抬眸看他,严翊川紧接着道:“先生不必现在就仓促做决定,待先生什么时候想好了,随时来殿里找我,我随时恭候先生。” 乌尼桑颔首。两人齐齐伫立在南定门上,不语。 过了一会儿,侧面的廊道里忽然有人影闪过,严翊川垂眸,见那茶褐色的廊柱后露出漆黑的衣角。 “何人在那里?”严翊川出言喝道,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乌尼桑心下一惊,骤然心跳加速。他警惕地看了严翊川一眼,迅速转眸望向那底下的廊道。 只见陆保坤着一身漆黑长袍,从廊柱后笑吟吟地走出来:“严中郎!是本官在此!本官见这廊道的壁画甚是精致有趣,一时贪看,竟没发现中郎也在此地呵!” “原来是陆大人,下官有礼!既然如此有缘相遇,大人何不来此一叙?”严翊川高声道,说完重重咳嗽了一声。乌尼桑望向他,总觉得严翊川热情得有些古怪。 “是了,是了......”陆保坤笑道,拎了袍边就往九曲回廊里走上去。 “还没和先生介绍,这位便是西疆刺史陆保坤,如今是自请来协助处理边丘政务的。”严翊川朝乌尼桑说道,语气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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