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别意缓缓收回了手。 他伏在凤曲的背上,收手的同时,头颅也渐渐垂了下来,轻轻抵在凤曲的肩膀。 接着,凤曲就感到一股湿润的热意在肩头漫开。 “不能去,”商别意含泪说,“你不能死。不然一切都没意义了。” “……” 一声“嗒”地脚步终于在巷外落停。 那是一道颀长瘦削的黑影。月光将他的影子无限拖长,长到如一张巨口吞没了凤曲和商别意所在的巷子,又如汹涌的洪水,即将把二人卷入窒息的深渊。 影影绰绰,却也照亮了他的衣影。 浓稠的、瑰丽的、暗沉的紫。 某个名号跃然心底,凤曲哑声开口:“紫衣侯?” 商别意笃定的话音也和他同时响起:“……曲相和。” “鸦”的阁主,举世无出其右的群英榜第一。 紫衣侯,曲相和。 而他收了染血的双钩,丝履朝向长巷缓缓而来。 “‘螣蛇’……‘白虎’……”曲相和的声音极沉极哑,步步走来,轻慢的咬字却像摄人心魄。 他分明看清了二人的所在,可还是将步调压得很慢。 就像刻意的凌迟一般。 「退……」 “不要。” 阿珉拔剑的动作一顿,凤曲只在须臾间重占上风,挤开了试图迎战的他。 “……那是曲相和啊。” 那是让倾五岳都铩羽而归的曲相和。 那是扬名以来,除了倾九洲,从无敌手的紫衣侯。 “阿珉,你难道赢过曲相和吗?” 「………」 嘴上阻拦阿珉,凤曲颤抖的手却已然握住剑。 商别意看出他的想法:“凤曲,冷静一点。” “……至少要引开他才行。”凤曲咬着牙说,“否则我们都会——” 螣蛇也好、白虎也罢,他听不懂,但能听出曲相和是冲着两个人来的。 商别意又娇气又重病,但凡落到曲相和的手里,即使曲相和不想杀他,也指不定手脚没个轻重就让商别意一命呜呼。 自己却不一样了。 他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 曲相和若是想活捉他,就不会下死手。 所以由他去引开曲相和的话,能拖延时间不说,至多也就受一点皮肉之苦,却总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怎么看都非做不可。 “不行,凤曲,换我去……” 曲相和的脚步越来越近,那份窒息感也越来越重。 凤曲甚至已经看到了他在黑夜中依旧锃亮的眼珠,仿佛鹰眼一般透着犀利的锐光。 凤曲挣开了商别意枯瘦如柴的手指。 “换我去吧。”商别意说,“你一直恨我,就让我去。” 凤曲没有作答,但转过去的后背已经佐证了他的立场。 就在他决定抬腿走出庇护的阴影,正面传说中的曲相和时—— 不知从何而来的鱼钩倏然抓住一侧的民宅墙落。 纤细锋利的鱼线贯穿巷口,如一匕刀,又如一堵墙,生生截住了凤曲和曲相和两人的脚步。 半是咳嗽、半是叹息的嗓音于夜空中响起。 群鸦扑簌簌惊飞,惊慌的叫声打破僵局。 老者一边收拢鱼线,慢条斯理地从来路走来。曲相和转过身,放过了巷子里的凤曲,转而看向大路上的来人—— “倾九洲帮你找回的鸳鸯锏……就是你与本座作对的理由吗? “若你真有胜算,这些年又为何不敢出山?” 双锏绞压遽近。 空山老祖的袖中豁然杀出两把三棱之锏,锏有棱无刃,素以“善器”闻名,是众多兵器中为数不多不以锋刃尖锋取胜,反而大开大合,从不喋血,只以威慑压制于人。 “‘恃强斯有失,守分固无侵’①。如此而已。” 空山老祖和紫衣侯,双锏双钩,就此战作一团。 两人都是江湖上盛名远传的前辈,非动天下之事,绝不轻易出山。 只见他们一人位于月光之下,一人身处黑夜之中。仿佛玄白棋子,交锋于这片不眠之夜。 再被商别意一拽,凤曲的脚步缓慢收回。 在前辈们卷起的狂风暴雨中,他终于感受到世之将变。 他和大家,就站在天地剧变的边缘。
第096章 崖下生 若以辈分来论,空山老祖实在犯不着和曲相和为难。 他和被商别意设计斩落的南陵鬼婆、东海云翁等人才是同辈,而曲相和则是比他们更晚入世的一代翘楚。 本该站在这里和曲相和对峙的人,从来都该是和他同辈的倾九洲。 他们仿佛天生的宿敌。 小剑仙光芒万丈,每经一地,必留下无数的芳名美谈; 紫衣侯孑然夜行,从不为人所知,唯有金银双钩所掠之处,惨哭与哀嚎遍地。 ——直到倾九洲身亡的消息传遍大虞。 “‘月落天朗,鸟尽山空’。”他说,“连老祖都亲自出山,作为晚辈,实在让人惶恐。” 话虽如此,兵戈分离的瞬息,曲相和眼中分明是抑不下的凶芒。 空山老祖好似听不出他的恶意,闻言只是默默站定身体。 自新帝登基,突发奇想召集八方侠士试剑。 懵懂者看声势,明眼人看局势。 说新帝是初登大宝,要立威于天下,也是合理; 但这时机掐得太准。 准到倾九洲坠亡无名峰、倾五岳惨败曲相和,凤仪山庄屈膝献媚,名医慕家无一生还。 江湖众派,或韬光养晦、或拱手臣服,就连他谢天朗一代天骄,也要忌惮诸多,不得不借观天楼之名,才能举身入局。 鸳鸯双锏在他掌中一旋,空山老祖低垂眼眉,微浊的眼瞳流露出些许遗憾。 他重新抬起脸庞,沟壑纵横的面上看不出情绪。 唯有周身磅礴的气势如海,这是一代老者毕生的修为所蕴,沉敛中竟然迸出一丝射月般的锐意: “——你确该惶恐。” - 一双手从深巷探出,左右拉住了凤曲和商别意。 滚烫的温度让凤曲倏地回头——他太专注于曲相和和空山老祖的战斗,竟然疏忽了这个从后潜来的小影。 “嘘……” 来人竖起一指,抬起头,对他们眨了眨眼。 凤曲压低声音:“阿枝!” 阿枝一笑,好像料到了他的反应:“跟我走。” 凤曲脚下却没动,而是担忧地看向再次战作一团的谢天朗和曲相和。 阿枝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道:“若说天下还有谁能拦住紫衣侯,除了倾岛主,也就看老祖了。” 言之有理。这种级别的战斗,现在的他还远不能涉足。 凤曲咬了咬牙,扶起商别意,姑且随着阿枝向巷子深处而去。 曲相和当然不会错过这边的异动,但他的确被谢天朗缠得极紧,三两下脱不得身,眸色也越沉越暗。 忽然间,凤曲听得身后一声低喝,曲相和浑厚的内力好像将话送到整座睦丰县的穹顶,犹如巨洪一般倾轧而下: “倾凤曲,你就不好奇你生母因何而死吗?” 后半句被尖锐的金石声打断。 接着是谢天朗沉稳的警告:“要动他们,先过老夫这关。” 曲相和阴恻恻一笑:“那晚辈只好……却之不恭。” 阿枝猛地拽动凤曲,顾不得他恍惚的面色,低声提醒:“别理他,走!” 现在不是好奇倾九洲的时候。 他不能辜负空山老祖的心意,这么低级的激将法,岂能让曲相和轻易得逞。 商别意一路拖着病躯,踉踉跄跄随他们跑着。 但他面色一片惨白,想也知道撑不了多久。阿枝领着两人压低脚步,嘴上也没闲着:“听清楚了,凤曲哥哥,等会儿你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就照我吩咐的一步步去做。别担心莫饮剑,曲相和和莫怜远早就沆瀣一气,除非莫饮剑上赶着送死,曲相和不会把他怎么样。” 凤曲咽一口唾沫,重重点了点头。 “你们都知道‘神恩’吧?时间有限,我只能长话短说。‘神恩’一母八子,你、商公子,还有曲相和,就是八子中的三子。 “他也好,有栖川那对姐弟也好,事实上都是听命于皇室。亲自来找你们,也是奔着你们的‘神恩’而来——绝不能让他们如愿。” 阿枝稚嫩的童音在狭窄的巷中久久回响,凤曲心中也跟着阵阵发寒。 他理解了阿枝为什么如此少年老成,也理解了阿枝为什么初见面就缠上了他。 仿佛这世间已经不剩什么“缘分”,一切都只是有心人的算计。 阿枝道:“说出来虽然心虚,但我对凤曲哥哥绝无半点恶意。” 凤曲回过神来,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你不知道。”阿枝说,“就如你现在一定在怜悯我以孩童之身卷入江湖一样,我也一直怜悯着身为八子之一的你们。尤其是最最无辜的凤曲哥哥你。” “……” 深巷之末,一堵爬满青苔的高墙矗立。 就在凤曲以为已经来到末路的时刻,一把半人高的大刀从墙的另一面横空劈来。粉灰俱迸、墙塌如泥。 在弥眼的尘灰之中,一道和阿枝相仿的身形站立对面。 阿蕊扛起因为劈墙而豁口的大刀,沉甸甸的刀光却压不垮她的脊背。 月光投下,阿枝纵过废墟,与阿蕊站在了一起。 在他们的身后,传来隐约的浪潮之声。一重重浪拍打峭壁,仿佛空灵的歌唱,莫名牵走了凤曲的心神。 “……是阿蕊先找到别意吗?” 两个小孩一怔,相视大笑起来。 阿枝擦去眼角泪花,背负双手:“从一开始赢的就只会是凤曲哥哥和莫饮剑呀。” “‘阿枝’也好,‘阿蕊’也罢,我们兄妹从来都没有那种普通人的名字。 “我们只是十方会的一员,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称呼的话,大家都叫‘玄童子’和‘白童女’。” “可你之前说你有爹和姐姐……” 阿枝笑嘻嘻道:“‘爹’当然是假话啦!至于‘姐姐’嘛——” 夜空中群鸦纠集,啊啊的叫声中,一片阴翳吞噬了最后一点月光。 阿枝没有说完最后的话,就停在那里,他弯起眼眉,和阿蕊左右踏出半步,让出一条毫无阻滞,通向悬崖的道路。 今晚的萤火虫飞得很低,极尽稀疏,惨淡地与天上星子辉映。 天与地便依靠这散漫的光点相连,映亮两张孩子的面孔,也映亮遍地随着风雨摇摆的花草。 阿枝说:“往前走吧,凤曲哥哥。” 阿蕊说:“公子保重。倾少侠……公子就拜托你了。” “你们不一起走吗?”凤曲问,“万一曲相和追过来——” 他说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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