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从他们走进宣州开始,八门行者——康戟就已经出现在花游笑的背后。此后偃师兄弟、空山老祖,全都和康戟息息相关。 那个所谓的“干爹”,竟然真如他说的那样,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凤曲感到一阵不适,却也无法反驳,要不是这份精打细算的照顾,他说不定连宣州瘟疫那一关都闯不过来。 商别意借柴火烤暖了身体,脸上渐渐回了血色。 凤曲看得出来,他的高热还没退去,但看到商别意狼吞虎咽解决烤鱼的样子,凤曲很清楚不是自己手艺好。 ——而是商别意渴望“活下去”。 不吃东西,他说不定活不过今晚。 吃了东西,就意味着商别意已经想好了接下去的道路。 他有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活着。 果然,商别意说完“八门行者”就站起了身。 他有些摇晃,全靠凤曲搀扶,才得以站直身体:“……我已经认清这里的路了。今天的月相恰是时候。” 凤曲抬头看去,今晚是上弦月。 弦月,意味着潮水会比平日退得更多。 二人沉默着顺流而下,能走的道路越来越窄,直到双腿重新浸回刺骨的水里,商别意颤抖着呵出一口白气。 “很久以前,空山老祖、东海云翁、南陵鬼婆和牙山君子也是知己。他们行走江湖,以棋会友,酣畅淋漓。 “不过……棋道毕竟不是‘人道’,棋风尚有差异,为人的追求更是大不相同。 “说来并无高低之判。只是老祖时常惋惜旧友,你知道,留到最后的人总是最煎熬的。” 商别意今晚的精神很好。 他静静述说着属于空山老祖的故事,并不详细,但凤曲依然听得入神。 “江湖的人太多了。‘神恩’的力量,也太强大了。” “……除了老祖,其余前辈的‘道’我都不能认同。说是顾全大局也好,排除异己也罢,老祖下不了手,康戟也有不忍,那便只能是我了。 说着,他甚至噗嗤一笑:“想来,总不好留给阿鹿和吹玉吧?” 凤曲问:“老祖是什么反应呢?” “他和我下了一夜的棋。” “后来?” “后来他输给了我。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一起看着日出,心里都很清楚。有些人的使命是走一条路,有些人的使命是造一条路。” 商别意转过头来,神色温柔无比:“虽然我也很想成为那个和你一起走下去的人,但……”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在一座矮山前停下了脚步。 只有弦月退潮之时,这座矮山才会露出全貌。 商别意熟练地按动山门上隐约的突起。 凤曲惊了瞬间:“这里是?” “是老祖为自己准备的墓宫。南陵鬼婆、东海云翁和牙山君子的旧棋都已收入其中。” 又是墓道。 凤曲不觉退了小半步。 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商别意回头笑了笑:“别担心,这次没有种血荆棘了。” “……” “咦?!” 为什么连商别意也会知道未央墓里的血荆棘?!
第097章 执子人 和未央前辈朴素机关重重的墓宫不同,空山老祖的设计温和了不少。 在群山环抱、绿水渺渺的平缓地带,轰隆隆转开的山门将他们引入一方独属于空山老祖谢天朗的世界。 没有过多的暗号和机括,一入内里,凤曲甚至疑心这里只是哪位长者隐居的洞府。 连苍苔、蛛网都少得可怜,看得出有人常来打扫这里。 萤石为灯,长明不灭; 山水作墓,以葬故魂。 墓宫共计九间墓室,除了中央的主墓室尚处空闲,其余八方都封锁了石门,不知道内里封藏了什么。 而在主墓室的门前两侧,各悬了一块石匾。 上书:“万般阴差阳错,十方道惟躬行”。 凤曲情不自禁把这两行念了一遍,口中喃喃,继续观察周遭的环境。 确如商别意说的那样,这里没有血荆棘,也没有侍剑偶,此地一派祥和宁静,丝毫不见杀机。 “明城的血荆棘很痛吧?” 商别意一语引走了他的注意,凤曲收回目光,看向面带笑容的商别意。 他看上去不像试探,而是真的对未央之墓很有把握。 犹豫片刻,凤曲问:“你也到过那里?” 商别意笑着摇头:“只是由朋友引着看过一眼,不曾深入。” 所谓的“朋友”又有些耐人寻味,但不等凤曲追问,商别意已经偏过头,明显不想再深究下去。 他渐渐恢复了气力,重振旗鼓,走进中央昏暗的主墓室。 除了空空荡荡的石棺,这里还有一张圆形的石桌,两方石凳,一盘残棋。 凤曲随他一起走进,看着那局残棋,黑白云子错落奇诡,以他对棋的见识远不足以看穿这局棋的胜负。 商别意端详一会儿:“黑云压城,玄子势强。这是大凶的走向,不知结局能否如前辈所愿。” “是说空山老祖吗?” “这局残棋耗时百年,岂是老祖一人之力就能改命。” 凤曲又有些发蒙了。 但商别意紧跟着道:“我说的‘前辈’,是指且去岛剑祖、暮钟湖祖师、危楼初代楼主和敝庄先辈四人。” 凤曲恍惚一瞬,回过神时,商别意已经执起一枚白子,对着杀气腾腾的黑棋悬起手腕,似乎即将落下自己的一步。 局中白棋的确死去一片,已是寥落稀少。在黑子的重重围杀之下,白棋只能苟延残喘,好像随时都可能掐灭生机。 “你身上的子蛊,名为‘螣蛇’。在奇门中,螣蛇乃是虚诈之神,性柔口毒,擅蛊惑、妖邪、怪异之事。”商别意道,“盖因为此,初见面时,我不能不谨慎评估凤曲的心性人品,毕竟‘螣蛇’驻体,多少会对人的心性有些影响。” 说到这里,商别意面色微沉,继续说:“就如我的‘白虎’,性好杀,主兵革。我虽然有意压制多年,但才能所限,终究无法真的抗衡这份渴求。所以计杀云翁鬼婆,是为大局,也有我的私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自己瘦削的右手。 手背上虬结的青筋狰狞无比,和大半年前天香楼那只递来锦帕的手几乎毫不相干。 却是这么一只孱弱枯瘦的手,此刻执起了式微的白子。 “……好在,八子已经有了眉目。” 凤曲问:“除了你我和曲相和,还有其他人吗?” 商别意轻轻点首,但没有接着介绍其余人等,而是反问:“你对‘神恩’是怎么看的?” 凤曲一怔:“我什么都不知道,能怎么看?” “凤曲,不必与我‘虚诈’。” “……” 商别意的唇角缓缓勾起,面上多出一抹无奈的微笑:“我们不是早就约定,要做彼此的‘帮凶’了么?” - 起于商别意的心结,或许真的只能终于商别意。 凤曲从不认为自己“虚诈”,那类挑拨离间、虚与委蛇的事他也从不屑做。 但不可否认的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几度张口,都被深深的惊惧淹没,直到最后都没能说出方敬远之死的真相。 往远处说,在且去岛上、甚至是到且去岛前…… 捧着一颗真心来论,他敢不敢承诺自己除了方敬远一事,就再没有过半句谎话? 他不敢。 - “你……还记得自己为何成为了‘螣蛇’吗?” - 后背蓦地撞上了坚硬的岩石,痛觉刺激着凤曲回神。 惊惶间,他才意识到自己背上的衣料汗湿一片,唇间呼呼喘着粗气。意识莫名地有些沉滞,思考成了天下最难的一件事。 只是贪婪地呼吸,就得花费他全部的心神。 没错。 他连活下来都已经这么吃力。 腾不出思考的余地也是情理之中。 看着面色苍白、汗如雨下的少年,商别意低垂眼眸,敛住一闪即过的痛惜之色。 “借着盟主大比的理由,不出多久,八神就会齐聚朝都。彼时,母蛊现世,一统八子,大虞上下都将在其掌握。 “凤曲,你可以逃。就像阿枝说的那样,你是唯一从未受过‘神恩’恩待的子蛊,甚至连大虞朝的庇护都不曾享受。 “你本就没必要为这个荒唐的世道献上自己。” 商别意顿了顿,他的话里充满了蛊惑,一下下撞击着凤曲略有些恍惚的心神。 但比那些话更早击中凤曲的,是商别意眼里的真挚。 就像商别意保证的那样,他是真的把自己放在了“帮凶”的位置为他谋划。 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头了。 可是—— 凤曲还看到了商别意颤抖的指间,那颗悬而未落的白子。 继续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头了。 走到这一步,他真的只是为了师父的解药吗? 真的只是为了且去岛的存亡吗? 真的……要奔着阿珉都已见证过的惨烈再奔一次吗? 多日以来,他挂在嘴边的“道义”,到底是真正属于他的道心,还是他借以逃避的伪善? 还要深入下去? 哪怕再也回不了头? 他明明只是和大虞毫无关联的、一条谎话连篇的“螣蛇”啊! - 商别意悬在石盘上的手腕僵持太久,开始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时间供他怜悯凤曲,商别意比谁都了解事态之紧急,手中的白子——眼前的凤曲将决定未来命运的走向,也关乎着从前牺牲之人的灵魂是否能够安息。 可看着尚处惊悸的少年,不知是因为那条食不知味的烤鱼,还是河水里奋不顾身的救援……或者更久远时,月光下一人蓄谋多时、一人自投罗网的初遇。 总之,他变得想要听取凤曲的心意。 等待的时间漫长无比。 蜘蛛从他们的脚边爬过,萤石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 连风声都不会透进的墓中,商别意却听到了一阵低诉的话音:“万般阴差阳错,十方道惟躬行。” 商别意怔了怔,下意识抬起头。 另一只手却已搭上他握棋的手。 “……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凤曲的下颚还悬着一颗汗珠。 在萤石微淡的光芒下,他眼睛里的疲惫再藏不住,可在浓稠的疲惫深处,隐隐燃烧着一颗远胜萤石的、灿烂的火星:“我不想让此前的经历都失去意义。” 商别意的眼神颤了颤。 两手相叠,白子落在了棋盘的某处。 局中风平浪静,万象如旧。就好像寂静的天地中生出了一棵无谓的小草。 他的时间和心力只够落下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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