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暗地里替张县令摇摇脑袋,万众屏息之时,打铁铺里总算又传出一声冷笑。 “呵,倒显得跟我欺负小孩似的。放心,要计较,我也是找他爹计较,可没心思为难两个十几岁的小辈!” 里头话音一顿,老板接着问:“——不过,你小子,方才说你姓倾?” 凤曲不卑不亢地一礼:“晚辈且去岛倾凤曲。” “且去岛”的出身报上,周围再次炸开了锅。 人们看过来的眼神又惊又怕,还带着些许的钦佩和忌惮。 张县令一听他来头不小,又能给店老板一点威慑,更是喜上眉梢,脱口而出:“好啊!真是门当户对!” 凤曲:“……” 莫饮剑也跟着笑逐颜开:“是吧!本少主眼光那是顶好的!” 张县令还想附和,却感到头皮一阵阵发寒。凤曲倒是没有回头看他,可身上莫名就透出了一股冷意。 只有凤曲知道,静默许久的阿珉终于不能坐视:「你还要听之任之到什么时候?」 再这么下去,他怕“倾凤曲”真的要变成十步宗少夫人了。 “你就是倾五岳的大徒弟。”老板了然,反问,“令师近来可好?” 凤曲一怔,没想到他和倾五岳还是旧识,不敢贸然答复,只说:“蒙您记挂,家师一切都好。不知前辈是……” 老板拖长尾音,哼哼地笑了一阵。 一边笑,一边伴随着低哑的咳嗽。他没有回答凤曲的问题,而是凉凉地追问:“‘一切都好’?但愿是真的‘一切都好’。” 凤曲心下紧了一瞬,但老板已经转换话锋,改口道:“既然是倾岛主的高足为你求情,我和老祖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莫饮剑梗着脖子站直了身体。 “都散了吧!莫饮剑,你带上那把银票,一个人进来。” 凤曲上前半步:“那我……” “你也回去。”老板道,“年纪轻轻,急躁不得。回去吧,如今还不是你我见面的时机。” 天空中雷霆大作,风雨更甚。 人群陆续散去,莫饮剑在打铁铺和凤曲之前看了一会儿,接过凤曲的银票,举步朝铺子走了过去。 凤曲本想再说几句,但见莫饮剑临掀帘时扭过头,对他挥了挥手。 少年双眼里的情绪不无窘迫,可在电光辉映下,竟然亮得出奇。 他的指腹磨出了几个血茧,但毫无感觉似的,莫饮剑只是对凤曲摆手:“我没赌气了,你回去吧。” 阿蕊在冷风中打了个喷嚏。 张县令则放声喊说:“那少主,我把马车停在这儿,您自行取用啊!” 打铁铺里的老板到底何方神圣,凤曲自是一头雾水。 不过总是莫饮剑的熟识,想来除了嘴上争吵几句,实际应该算有些许情分,应该不会闹得太过难看。 正走神着,阿蕊的手扒上了凤曲的衣摆。 凤曲转头对上她一本正经的脸,歉疚道:“不好意思,耽误你受凉了。等会儿到了客栈,你先喝碗姜汤再走吧。” 然而阿蕊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风寒上。 她认真地看着凤曲,开口说:“倾凤曲,我们约战吧。” ……哈? “我们两支队伍,约战吧。”阿蕊说,“虽然你也很蠢,但莫饮剑实在让人不忍直视,看在公子对你这么欣赏的份上,就由公子和我来接手你吧。” - 再早几息让莫饮剑听到的话,可能天上的雷鸣都压不过莫饮剑的咆哮。 凤曲无奈地谢过她的善意,但只当是耳旁风,没有太往心里去。 睦丰县的确没什么考生,可商别意病成那副模样,他也不想胜之不武。 只不过当他的体贴传达到阿枝耳朵里,换来的就是阿枝恨铁不成钢的怒视。 “凤曲哥哥,你入世都半年了,还念着老弱病残哪?” “倒不是老弱病残的问题……” “那你就是太了解莫饮剑那个废物,猜到他会丢你的脸?” 这话就更不能让莫饮剑听到了。 凤曲由衷庆幸起莫饮剑外出打铁,现在还没回来。 阿枝托着脸嘀咕说:“凤曲哥哥,你这人哪哪都好,可惜还是没懂这世道残酷。” 凤曲笑眯眯地戳一下他的额头:“就你最懂了。成天说话老气横秋的,一点不像小孩。” 阿枝长长一嘘,摆出小大人的模样躲开他。 “我是为你着想啊。你在睦丰县过得不错,可青娥姐姐还下落不明呢。先前你不是都念着其他队友么,现在怎么不着急了?” 凤曲被他捅到了最心虚的一点,有了片刻的失神。 他这几天当然都在担心其他队友,原先他还以为能在睦丰等来吹玉他们,所以有些漫不经心。 可时日渐久,凤曲心里也清楚,这么拖延下去,决计是等不来他们了。 他必须得前进才行。 所以……必须对商别意下手吗? 阿枝摆弄着他的画匣,掏出了那幅半成的画作。 没给凤曲制止的机会,阿枝已经把画卷展开,啧啧评价:“都快画完了啊,可怎么还没画脸?” “我习惯最后画脸。” “凤曲哥哥,”阿枝抬起脸道,“生在这样的乱世,真是可惜你了。” 凤曲一怔:“什么?” 阿枝却不说第二遍,兀自收起画卷,又丢回凤曲手里。 他三两下爬回凳子上,晃着两腿,咿咿呀呀唱起了凤曲听不懂的曲。大概是幽州地区的曲目,只听调子,清澈稚嫩的童声竟然都唱出了一股莫名的悲怆。 凤曲听得有些入神,才听见房间外响起某人的脚步。 莫饮剑曳着一身的泥水回来,步子却轻快得出奇。 门扉豁地大开,湿漉漉的少年一头扑了过来。阿枝嫌弃地缩到床边,躲掉莫饮剑噗噗抖开的雨水。 湿透的碎发下,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地锁定了凤曲。 两只手也把凤曲的左右双肩一扳:“夫人!我拿到报酬了!!你等我,那十五两的银票我也会还给你的!” “……啊。”凤曲被他抓得有些发愣,但情不自禁就跟着他的笑脸一起扬起唇角,“很好啊,有多少报酬?” 莫饮剑神秘地眯起眼睛:“你猜?” ? 阿枝懒洋洋翻个白眼:“屁大点事还故弄玄虚。” 莫饮剑才不理会他的嘲讽,一个劲儿摇晃凤曲:“你猜嘛你猜嘛!夫人,你快猜一下!” 凤曲被他摇得七魂找不着六魄,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呃……嗯……三钱银子?” “继续猜!” “半两?” “不对不对。” “一两银……?” “还得猜!” 凤曲也被他折腾得没精神了。 报酬都是次要的,凤曲叹息着挣开莫饮剑,先到门外喊了一声店主:“大爷,辛苦您帮忙烧桶热水,还有姜汤。” 莫饮剑嘿地偷笑:“还是夫人体贴。” “……” 别说了,咱珉哥真的要生气了。 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来自我舍友强烈的杀意,你小子命不久矣。 但不等他出声反驳,窗外卷进了尚未停息的风。风儿缠着门窗许久不去,莫饮剑一身金镶玉坠的环佩随风响动,琳琅入耳,夹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略显沉闷的杂音。 凤曲下意识转头看了过去。 逼至眼前的却是一串色泽微暗,但如风铃一般摇摇晃晃响动不止的铜钱。 随后是莫饮剑灿烂的笑脸: “我用报酬换了一点材料,然后亲手打了一只铜耳挂!” 他指了指自己耳朵上尤其招摇的金珠耳坠,摇头晃脑间,耳坠与耳挂交相碰撞,激声清越。 凤曲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什么?” “这个不用耳洞也可以戴,只要挂在耳朵上……”一边说着,莫饮剑已经毫不见外地靠近了他。 拂开凤曲耳后的碎发,莫饮剑笑嘻嘻给他挂上那串黄铜耳挂:“喏!很适合你!” 耳挂上的铜钱垂落下来,凤曲的余光堪堪瞟见上边篆刻的文字。 莫饮剑没有说谎,这的确是他亲手制作的耳挂。仿制的铜钱表面没有刻写今上的年号和府造,只是绘满了粗糙的动物图腾。 看上去毫无含义,也谈不上什么高级的工艺。 阿枝插言问:“这是聘礼?” 凤曲:“……”凤曲抬手去摘,“那我不能要。” 莫饮剑却拉住了他:“这么穷酸的东西,怎么会是聘礼!我今后肯定要用上等的金银、西域的宝石重作一副,这个么,只是‘信物’而已!” “但是……” “才见面的时候,夫人不是盯着我的耳坠看了很久么?” 凤曲怔了很久,当时他的确多看了几眼。 因为莫饮剑的首饰上满是祝福的图腾,他只是感慨片刻,觉得莫饮剑是被父母宠爱的孩子,所以多嘴问了一句。 他一走神,莫饮剑就当他是默认,热情地道:“所以我就仿了一副,你先凑合戴着嘛。” 耳挂上的图腾和莫饮剑的首饰极为相似。 凤曲认不出那些神兽的来历,但不用猜也知道都是象征平安吉祥之类的东西。 而他的父母……从前好像来不及留下对他的祝福。 凤曲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明知应该拒绝,但莫饮剑的善意近在眼前,他的微小的贪婪也悄然萌芽。 鬼使神差地,凤曲开了口:“那,谢谢了。” 莫饮剑的笑脸顿时更加灿烂:“太好啦!” 屋外狂风呼啸,屋内却别有一派静谧。 若非店主大爷敲响了门,示意莫饮剑可以前去沐浴,凤曲都不曾察觉自己的指腹正不自觉摩挲着那串耳挂。 莫饮剑正要离开,又像突发奇想转回了头:“对了夫人。” “?” “我们要不要和商别意他们约战?”莫饮剑问,“我还给娘亲打了一只铜镯,想快些出了睦丰,送去给她看看。要是让她知道我靠自己本事挣了钱——” 说着说着,他的脸上又染上绯色,有些害羞,又非常骄傲地挺起胸脯:“然后我就要和他们说,都是夫人教会我这些的!” 凤曲眨了眨眼:“……啊?” 他教什么了?! “我,爱上了打铁。”莫饮剑握紧拳头,目光坚定,“夫人既然要画一辈子画,那我也要打一辈子铁!” “……” “………” 不是,谁准你替我决定画一辈子画了? 而且少主大人你醒醒啊,你可是有宗门要继承的你打什么铁啊大人?!
第095章 紫衣侯 虽然对莫饮剑的新爱好还有些敬谢不敏,但凤曲也随之认识到,他们的行程的确不能再耽误了。 给商别意画像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最迟不过三日,他就再没有拖延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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