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含章本还惦记他一根兔腿的恩惠,闻言再也难忍,直想冲上去揍他,“我阿兄好心解这一船之围,你就是如此恩将仇报的!?” “小女郎,你在山中跑得那样快,岂知不是恐惧太过的缘故——放心!”那汉子大手一挥,“那画像一男一女,我定不会冤枉了好人!” 不知何时,流民已渐渐朝那汉子靠拢,倒是船家始终站在船头,一动不动。 “什么声音?” 两方正僵持,忽然一阵狂风席卷江面而来,将一船人悉数困在泛白的浪里。 “别慌别慌,两头两侧都要站人,切莫头轻脚重!” 船家在一众混乱中指挥若定,他将贴船尾的几人拉回来保持平衡,性命攸关生死之际,众人也顾不上这对可疑的兄妹究竟是否官府缉拿的逃犯,只听船家说什么便囫囵照做。 船在风口浪尖,眼见吃进不少寒水,载着众人似奔腾的马背颠簸不止,如这般险之又险,所幸却始终没有要翻的迹象。诡谲的风浪好似老天同孤舟漂泊之人开的一个小玩笑,不过三刻,江面又恢复先前的平静,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云雾散开,天边斗转参横,船家借着月色往南边瞧了瞧,才知这浪竟是送了他们一程,不消两个时辰,他们便可迎着旭日抵达铎州渡口。 风浪过后,船继续前行,船上再没人吭声,几乎所有人都望向船外一无所见的夜幕,就连船家也变回开船不久时那副卖力的老实样。 唯有那汉子仍盯着谢家兄妹,一眼不错。 晓风残月,晨光熹微,转眼铎州渡口就在前方,不远处还有四五个官差巡逻,盘问过往的百姓。 “官差就在前头!”那汉子两眼冒光,他指着岸边嚣叫,言外之意却在船中。 谢元贞攥紧了阿妹的手,彼时正四下搜罗着落脚点,眼下岸边的人三三两两,若是不被拖住—— “你想逃吧?” 谢元贞猛一回头,却见那汉子钳住他一只胳膊,那正是谢元贞伤了的右手。 “若我被推入江水之中,便是证实了你逃犯的身份!” 那汉子信誓旦旦,竟是赖定了自己!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①” 那汉子警惕地看向船头,船家口中的歌谣带了点江左口音,和着他独有的调子,乍听起来很难懂,“老头,你神神叨叨什么呢!” 只见船家不答他的话,慢悠悠又重复一遍,到了第三遍的时候,船身又开始摇晃,熟悉的颠簸感掀翻了众人,混乱之中—— 有人推了谢元贞一把!
第030章 失之 “老貉奴, 你这是做什么?到手的赏金就这么没了!” 那汉子揪起船家衣领,双目猩红,简直疯了一般。 船顺流而下, 起初还能远远瞧见江面冒出的脑尖, 不过须臾便如同石沉大海。 旭日升起, 船家眯了眯眼睛, 迎风笑起来,“老汉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鼠目寸光!”只是眼下为时已晚,那汉子推开船家,不过是来得及扒上船沿咒骂一声。 前路是铎州城。 “东翁,咱们不先去铎州么?” 刘弦随赫连诚下了船,见赫连诚要解衣袍的带子, 不由问了一句。 他们错过昨夜开往铎州的最后一艘,待到五更末才搭上来崤东陈郡的早船。 他接过赫连诚手中的披袍, 犹豫片刻又说:“谢泓殉国, 眼下江左士族皆以铎州刺史马首是瞻,若是能借小公子之事与其——” 赫连诚打量他一眼,“你口中小公子是谁?” “属下愚见,”刘弦注视赫连诚波澜不惊的侧脸, 老老实实道:“想必东翁早已洞若观火, 那夜小公子力抗夷兵, 又与北镇军萧伯长当街搏杀, 彼时萧伯长口中所言, 以小公子的年纪断然不像是北镇军中将领——” 赫连诚脚下的步子慢了些, “继续。” ……非将领, ”刘弦压低了几分,“那便只有主帅家中之人, 才需如此掩人耳目。” 赫连诚转过身,河岸周围的人已匆匆散开,他顺着刘弦的话说下去:“你猜到小公子不告而别正是因我看穿他的身份,所以你才敢与我坦诚?” “东翁宽心——”刘弦将身一躬,“此事乃属下与胞弟心中推测,断无第三人知晓。” 赫连诚看着面前垂眸的刘弦,不由牵了嘴角,“你倒是坦诚。” “欺主之仆不可留,且属下虽是毛遂自荐,到底不如东翁知人善用。”刘弦见赫连诚并无不悦,也跟着笑道:“您命胞弟留守师州,一则他遇事冲动,大牛冲动却尤甚于他,夹在周兄弟与大牛之间反倒能做个调停人。二则师州一战,您提拔新收编的流民,便是给府中之人一个明确的态度。三者——” 赫连诚略过刘弦呼之欲出的第三点,“可那小公子怕我呢,虽说咱们在师州耽搁几日,只是他兄妹二人跋山涉水,还真不一定比咱们更快。若咱们贸然登门求见,反倒更容易吃个闭门羹。”他盯着城门口的几个官差,言辞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洛都沦陷,天下英豪皆聚首铎州,如此是非之地我可不敢去!” 刘弦骤然紧张起来,……翁是要投靠李令驰?” 赫连诚没接话。 “东翁赎罪!”见状刘弦径直跪下,神色急促,“可李令驰实非民心所向,他置洛都万人于水深火热,我既追随东翁,如此又何异于认贼作父?” “你尽可以回去。” 岸边的鹅卵石硌得人生疼,刘弦执拗地跪着,也不走,也不起身。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①,”赫连诚终于转过身,抱着臂居高临下,“我何曾说过要认贼作父?” 刘弦这才彻底舒展,又一拱手,“东翁大义!” “起来,”赫连诚见不得人乱跪,轻哼一声便往城门而去,“前面便是陈郡,记着你奉承我的那一句!” 城门前在查一对兄妹。 那几个官差手举画像,拦着入城的百姓,没一个能逃过审问,“你们可曾见过画像上的人!?” “官爷,”打头的几个流民惊恐地摆摆手,“咱们都是一船来的,并没有如此长相之人呐!” 泛黄的画像远看只得小郎君本人六七分神韵,但再加上旁边一张娃娃脸,便可断定查的正是赫连诚救下的小郎君。 刘弦得了赫连诚的眼色,上前作揖道:“官爷,小人似乎见过这两个小娃娃。” 几个官差视线交错,忙追问:“何时何地,你可有看错?” 只见刘弦一副笃定的模样,“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小郎君生得极为俊俏白皙,纵使放在人堆儿里也是一眼就能认出来,只可惜小人是在过江前与之擦肩而过,那两个小娃娃似乎上了去往黔西的船——”他手指河岸以西,说完打量着官差的神情,憨笑着探问:“两位官爷,不知这两个小娃娃到底是造了什么天杀的罪孽?” 官差顿了顿,说:“此二人乃通敌叛国的逆犯之后,便是襁褓婴儿也得同罪!” “原来如此!”刘弦恍然大悟,拍着手后悔不已,“这些畜生害得小人无家可归,诚如那洛都被百姓围杀的萧权奇,都是活该千刀万剐之人,早知道小人该立即抓他二人见官才是!” 官差见刘弦义愤填膺,也不由应和:“萧权奇是该死,他所出之后自然也该杀!” 刘弦眼珠飞快一转,“官爷是说,画中之人便是萧家之后?”他随即躬身一拜,“那小人可牢记心上了。老天有眼,若日后还能让小人碰见,小人定竭尽全力抓住他们!” 说完两人通过城门,官差的身影逐渐甩在身后,刘弦看了眼赫连诚,眉目间满是担忧,“李氏借萧党之名斩草除根,只怕小公子投亲之路会难上加难。” 赫连诚举目穿越大街的尽头,不知道在找什么,“各人之志难相强,走吧!” 城中主街一派繁华气象,年节将至,两侧的铺子早早披红挂彩,跑堂伙计与街边贩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是与师州截然不同的热闹。 刘弦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唏嘘:“一江之隔,当真是天差地别!” 纷纷攘攘间赫连诚恍惚瞧见一个郎君牵着个小女郎,其背影纤瘦,与周遭的繁杂是那般格格不入。 赫连诚追了出去。 “府,东翁!” 刘弦刚追出去两步,就见赫连诚停下来,抬头望了望头顶的青天—— “这陈郡的日头可比朔北要烈多了。” 刘弦以为赫连诚这是乏了,指着前面一家铺子道:“东翁,前面有间食肆。” 赫连诚负手,神色晦暗,“这间太小。” 刘弦便跑去向贩子打听,须臾又奔回来,“东翁,属下打听到,过了街有家三层高的酒楼,是陈郡最大的食肆。” 说完他擦了把额间的汗,不想赫连诚仍是摇头—— “那间太大。” 刘弦绷着神经想了想,猛一拍脑门,“属下真是愚笨,还请东翁稍候!” “十字街岔口往东第三家——”刘弦问得比方才更快,“东翁,那儿鱼龙混杂,斜对面靠城门的空地便是官府设立给流民的粥棚!” 赫连诚终于笑了,“走吧。” “城东靠近港口,人烟稀少,海寇也时常进犯骚扰,故而城东一带地价最低,现下几乎就是流民过江而来的聚集地。”路上刘弦细细说着方才打听到的消息,听罢赫连诚默默点头,随即道: “地价取决于地段,流民过江几无积蓄,这也是没办法的去处。官府本可另择一地妥善安置,却听之任之,还要将粥棚搭在城东以东,这便是有意为之。” 刘弦眉头紧锁,“东翁的意思?” “去去去,没钱别搅和我做生意!” 两人对话戛然而止,他们循声而去,那骂声是从十步开外的一间粮铺传出来的。 “谁说我没钱,是你自己不要!”被轰出门外的是个中年汉子,身后还跟着个畏畏缩缩的妇人,只见那汉子气得眉毛倒立,还想再冲进铺子,“况且我们守光向来以绢布为市,这不一样也是钱么!” “你看清楚了,这儿是咱们江左陈郡!”那店家横眉冷目堵在门口,身后的伙计已然抄起家伙,“铜钱有轻重,绢布也有优劣,我都懒得说你那钱串根本就不足陌,还都是些歪瓜裂枣的小钱。单你手中这匹破料子,薄得透光一扯就烂,哪儿值得上我的一斛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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