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含章眼睛骤亮,别扭地小跑着出去看屋外的天空,不过须臾又无比失落地回到阿兄身边。 “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入了夜阿蛮却连一颗星星也寻不着,”谢含章学着阿兄,盘腿坐在地上,不由怀念起半月之前的日子,“还是洛都好,未若柳絮因风起①,假使咱们还在家中,这会儿该能吃上阿母亲手做的热腾腾的汤饼,吃得浑身暖和,然后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儿,阿兄们——” 说到某一个字眼的时候,谢含章突然就忍不住哭出声,“阿兄们也会陪我玩儿!” 冬至那夜的弯刀悬在谢含章心尖,疲于奔命之时她尚不觉得痛苦,此刻安静下来,举目无亲之时才恍然察觉心尖早已是鲜血淋漓。 “阿蛮,含章——” 谢含章没哭够,抽抽嗒嗒抬起头,看向身旁的谢元贞。 她一抬头,浓烈的油香便扑鼻而来,只见谢元贞撕下一块肉递来,语气亲昵,分明是在哄她: “兔子腿,趁热吃!” 火光下,谢元贞也擦了擦眼睛,红着眼眶胡乱挤出张笑脸。谢含章就接过来狠狠咬下一口,那架势活像要将方才说的统统嚼碎了,和着血肉全数咽回去。 “阿兄。” 谢元贞将衣裳翻了个面儿,明显心不在焉,“嗯?” 他等了一会儿,骤然转过脸,才发现谢含章正幽怨地看着他。 “肉烤糊了,可里头都还没熟呢!”谢含章嘴里还塞着肉,她含糊说着,既不敢贸然将肉咽下,又不舍得往外吐。 谢元贞不由噗嗤一声。 两个人才刚红过眼,此刻柴火燃烧带来的暖意绵延四肢百骸,他们索性偷半刻松闲,面对面笑作一团。 只是笑得久了谢元贞便又有咳嗽的征兆,谢含章忙止了笑,将肉一口咽下,认真道:“阿兄,我不嫌弃,真的!” 谢元贞来不及阻止,他摇着头取回那只没烤熟的兔腿,虽说谢元贞确实不会这些,但小公子胜在知过而改,第二次就知道要用刀子一点点划开内里,要翻来覆去, 要耐心。 又过一刻,谢含章也确实饿了,她接回腿柄,连带泛焦的皮肉囫囵吞下,大口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招呼身边呆坐的厨子,“阿兄,你不吃吗?”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②。” 谢元贞喃喃念过一句,转瞬又打起精神,笑意盈盈,也学起阿妹狼吞虎咽,“阿兄也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带我家阿蛮去找外兄!” 烤糊的兔肉倒不算难吃,只是兔肉滑过喉管,残留些许焦炭,更容易诱人咳嗽。 谢元贞不知道这些,或者忙乱之中根本无法留意,只怀疑自己是否吃得太急。 可明明已经松了领口,谢元贞的喉咙似乎还像被人慢慢用力掐紧了,显得下咽这个动作格外艰难。 他便松开了剩下的肉。 啪的一声,肉块跌进火里,原本轻扬的火苗被压弯一些,下一刻又排山倒海地反扑回来。 谢元贞透不过气了。 “阿兄——”谢含章也扔下半只兔腿,扶着侧倒的谢元贞,昏黄火焰前,阿兄煞白一张脸,越看越吓人,“你怎么还咳这么厉害!” “阿咳咳咳——” 谢元贞大张着嘴,一个字一个字地想往外蹦,谢含章就知道他又想说自己没事, 可眼下又哪里像是没事? 谢含章无措地看向周围,飞快从地上爬起来,方才还道厨房里趁手的工具不少,情急之下竟是没个可用的,就连宽大的衣襟也来使绊。 锅碗瓢盆的声音不绝于耳,其中一道紧促的喘息声最是催人,谢含章狠狠抹了把眼泪,声音颤得不成样子,“我,我给你烧点儿水,可水壶在哪儿呀,阿蛮怎么连水壶也找不到——阿兄!” 她甫一回头,咳嗽声不知何时已渐渐疲弱,只见谢元贞蜷缩在冰冷的地面,剧烈的胸口起伏难以缓解稍许,谢含章眼中的光跟着一点点晦暗下去,她下意识脱口而出: “阿兄,你是喘不上气吗?” 从前三兄吓自己玩儿,曾说过战场之上喉头一刀最是凶险,细长的脖子被开一道小口,纵使再身强力壮也会活生生被憋死。 后来谢含章知道三兄其实从未上过战场, 但那句话却不是假的。 “阿兄——”谢含章跪了下来,无边的恐惧蔓延笼罩全身,一时将她困在离阿兄几步开外的墙角。 谢元贞透不过气。 他想告诉谢含章别害怕,想说兴许一会儿就好了——谢元贞并不想死,也不能死,至少现在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但要说的话太多,谢元贞此刻就连半个字也逼不出口,他揪着胸前的衣襟指尖泛白,窒息的黑暗几乎快要完全吞没了他。 哮鸣与烈焰融为一体,谢元贞贴着冰凉的地面,逐渐闭上眼睛。 真的要死了吗? 谢元贞无力施解眼前的死局,他的神智只被最后一根弦松松牵着,眼见真的快断了。 窗外突然又起一声啸鸣。 谢元贞眉睫隐隐颤动,这样俊逸的声音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那里有朔北的味道,带着大漠曾经辽阔的风声,勾起谢元贞睁开双眼的强烈欲望,他突然很想看一看,那究竟是谁的鸟儿? 下一瞬,谢元贞便了然。 是赫连诚的。 白鹘又叫了几声,悠扬的声调盘旋头顶,仿佛在指引谢元贞重新找回吐纳的节奏,谢元贞无力抵挡,他浑浑噩噩地将那点好意全盘接收,清冷的眼泪莫名从眼角滑落,洇湿了青灰色的砖石地面。 寒谷丹, 另一颗寒谷丹也在起作用! 谢元贞模糊地想着,极为短暂的五感尽失之后,灭顶的窒息感果真在一点点消退,也许再使一点儿劲,自己就能挣脱沉重的眼皮,重新醒过来! “阿兄?” 谢含章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一切,兄妹连心,她察觉到谢元贞似乎在慢慢好转,于是终于提起勇气爬了过来。 阿蛮。 发不出声。 “阿兄,你好些了吗?” 谢元贞指尖一动,谢含章便立即抓住了那只手,她摸着脏污不堪的裹帘,极小心地开口问他,生怕一个重音就将奄奄一息的阿兄给弄碎了。 谢元贞浑身发麻,他任谢含章抓着自己的右手,眼前一片金星。谢含章的恐惧与痛楚自手掌传来,他极其缓慢地点点头,张开嘴无声地安慰道: 阿兄在。
第033章 灵兽 那几个字一如隐隐的涟漪, 谢含章却读得清清楚楚。 “阿蛮不怕,阿蛮凭什么害怕!” 谢含章不由放声大哭,她将自己折磨得上气不接下气, 对先前的畏缩追悔莫及, 恨入骨髓。 此时的屋外, 另一队人马也在悄然逼近。 “官爷, 不如咱们往山中去瞧瞧,兴许能找着逃犯的栖息之地!” 细密的汗珠凝在公冶骁的额角,他几乎要没了耐烦,一把揪起汉子的衣领,咬牙切齿,“我告诉你, 今夜若是空手而归,回去有你好看的!” 河岸边的山脚下, 二三十个士卒人手一根火把, 贾昌则趁机靠着大树喘息,在此之前,他们一行已被这自称有逃犯下落的汉子遛了近两个时辰。 距上次传信已然过去多日,他们这一行人虽入了铎州地界, 但碍于李令驰与大驾未至, 更重要的—— 是谢氏兄妹至今仍未伏诛。 公冶骁自是没得交代, 可贾昌即便算个跟班儿, 也是难辞其咎。 只是事宽则完, 急难成效。铎州不比朔北, 冬季雪后行迹难藏, 入了冬,这鬼地方光打冰疙瘩, 竟是半点雪粒子都不下。且阴湿与黑暗掩盖了往来踪迹,因而凭他们摸索大半天,也摸不出谢家兄妹的准确动向。 那汉子瞧着可比公冶骁还要焦急,只见他三指朝天,端的信誓旦旦,“小人指天为誓!只要他们没淹死在江中,必定是会漂到这附近的呀!” 此前公冶骁听这人说谢家兄妹坠了河也持怀疑,不过细细听他陈述渡江经过,才觉得这倒也像是谢元贞的作风。 人兴许就在眼前,公冶骁好容易抓住点蛛丝马迹,自然不能轻易放弃,于是他剜了汉子一眼,挥手道: “走!” 那汉子被警告过,便更加卖力,猴儿似的东窜西跳,不多时他突然大叫一声,冲着前方树丛间的一处兴奋地喊道:“官爷,前头似乎有间屋舍!” 众人循声而去,不远处幽暗的光点明灭,果真是间屋舍。 话音刚落,那汉子又更近了些,他猫着腰窥视屋舍外的天顶,似乎还能瞧见几缕若有似无的青烟。 “官爷,”他哈着气奔回来,眼冒精光,“这茅屋正冒着炊烟呐,我去敲门!” “慢着!” 公冶骁喝住汉子,免得他打草惊蛇。他自己则带着一小队人先潜入屋舍附近的树丛中,眼见那屋舍门窗紧闭,屋内烛火摇曳,似乎还有人影掠过,他这才一个挥手—— 当即便有一个士卒悄悄上前去。 公冶骁在林中静候,不多时那士卒便回来禀报:“头儿,屋舍附近有两座新起的坟茔,且那地里好好儿的菜被冰疙瘩砸得不成样子,若这茅屋真有人住,又怎会置之不理?” 公冶骁点点头,又是一个抬指。 那人领了命,这次是光明正大走到屋舍门前,只见他清了清嗓子,揣出几分笑意—— “主人家多有叨扰,天黑山路难行,我等一行采药郎遍寻不着出路,敢问主人家可否开门为我等指点迷津?” 屋内,谢元贞已然缓过劲来,谢含章看着阿兄又好好的,胆子也大了不少,闻言便要去开门。 “慢着!” 她刚转身,便被谢元贞拉住衣襟,只见谢元贞眉间阴霾密布,压低了声音道:“既是采药,如何会不认得山路?” 屋外同时,那士卒耐心等着,可好一会儿过去,屋舍里的人既不开门,也不吭声。 那士卒便往丛林这边望过来,随即他又重复过一遍,待到第三遍的时候,甚至直接上手去敲那木门。 就是没动静。 “围起来!” 公冶骁当即派人将屋舍团团围住,多日辛劳眼见就要功成,他言辞间早已按捺不住激动,“谢元贞,洛都民巷九曲十八弯,还有个狗洞让你兄妹二人钻。眼前这破屋却不足巴掌大,我看你今夜还能如何逃脱我掌心!” 说完他便要带头冲进去,可身后的贾昌一把拉住他,见公冶骁转过一张杀气腾腾的脸,他瞥一瞥眼角,反去看站在身后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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