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拉拉汉子,两人察觉到来来往往的目光赧然汗下,半晌那汉子似要服软,“那你说能换多少米!” 店家已回了柜台,只见他拨着手中算盘漫不经心,“一升。” 那汉子眼见又要暴起,铺中伙计直接抄棍一扫,幸而他躲得快,“你们这是抢钱!” 赫连诚与刘弦听了半晌,身边不知不觉也站了看客,赫连诚又是一瞥,下一刻刘弦便摆出一副不忿的神情—— “这间粮铺如此哄抬米价,官府竟也听之任之!?” “他都说了这是他们陈郡,今儿这米若是要卖给陈郡百姓,一时三刻便有官府出面拿人归案。”旁边一个看客似听见什么笑话,果真将话茬接了过去,“可咱们这些流民算什么?不过是空有照身帖的黑籍②!他陈郡官府凭什么管咱们的死活!” 说完那人侧目打量身边的两人,“你们刚到陈郡吧?” 刘弦拱手陪笑,“郎君好眼力。” “城东如今都快成了三不管的地界,这样的事每时每刻都有,前几日有个以薄绢湿谷图利的流民被他们当街打死——”那人指着米铺以东的街角,声音森然,“就在那儿,长长的血迹至今都还未完全冲刷干净,可你猜最后怎么着?” 那人仍笑意淫淫,刘弦却是心下一沉。 “没了阿母的野娃娃,人见人嫌呐!” 两人看着那对夫妻最后一抹眼泪愤然离开,众人皆散,仿佛方才无事发生,青天白日里依旧是年节的喜庆。 刘弦回想方才那人的话,不由心寒,“东翁,陈郡刺史虽说不是师州那般龟缩之辈,对待南北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更要紧的是不光陈郡,江左几个州郡连年歉收,赤地千里,便是当地百姓也得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 往城东走果真行人渐少,须臾又听赫连诚开口:“天灾人祸,督官不好做,流民更不好做,他们寄居穷街陋巷,夺的却是陈郡百姓的救命口粮。只是凡过沔江,必先入陈郡、铎州与天峰府——”他骤然停下,只觉得前路不是归途,“眼下陈郡如此,铎州又不可轻入,往天峰府一来一回更赶不上大驾,莫非天意如此,要将我赫连诚困在师州?” 刘弦也低下头发愁,不过片刻,他忽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拦在赫连诚跟前,“东翁,天峰府!那儿未必不是个好去处!”
第031章 民乱 赫连诚没吭声, 只是扫过周围,有几个百姓正往这边看过来。 刘弦随即掩唇压低了声音,“属下想起有个亲眷就在天峰府衙署当差, 几年前探亲之时, 曾指点属下去走他在洛都的门路。” 赫连诚一个眨眼, 只问:“谁?” “天峰府崔氏——”挂在刘弦嘴角的笑意有片刻凝滞, 但他随即答道:“正是洛都先刺史谢夫人的母家!” 三九篱头吹觱篥,彼时铎州刺史府衙门外,一个短须长脸的男子身着绛袍,正与门前衙役禀告—— “我乃介州别驾汤恭琦——”冷风刮过这人脸庞,只见他言辞急切,恨不能立时飞身而入, “烦请通传刺史大人,介州出大事了!” “别驾请稍候, 小人这便去通传!”看门的衙役目光老辣, 一听事关介州,见此人脸色更不敢耽搁,转身就去衙中回禀。 不过片刻,那衙役一路小跑跨过门槛, 便引汤恭琦往衙内走—— “别驾这边请, 刺史大人已在偏厅等候!” “请!” 穿门过廊, 幽深之后便是明亮的府衙内院, 院中一派肃杀, 两人脚下一转, 正对的偏厅案几之上, 青瓷茶盏正往外冒出阵阵白雾。 谢公绰同穿官袍,长须飘飘, 此时正站在阶前迎他,眼见汤恭琦走到跟前便是一跪,“属下——” “快起,”谢公绰单手扶他,开门见山,“可是饥民又有暴动?” 说完他便转身踏入偏厅,示意汤恭琦坐下再说。 “大人竟是未卜先知,昨日城中确有百姓暴动!”汤恭琦跟在谢公绰身后走入偏厅,开口不停,“他们几番冲破咱们府衙的兵器库,声势浩大临死不怯,我家大人唯恐伤及无辜而不敢贸然镇压,眼下已折损不少士卒——因此他才急遣属下前来与大人商议!” 谢公绰刚入坐,听罢又微微俯身,“如今三九凛冬,官府本该例行开棚施粥,百姓怎会突然暴动?” 连年饥荒,江左百姓过的是一样的苦日子,眼下永圣帝又自顾不暇,各州讨不来一秋雨水,只是光施薄粥,恐怕也挨不了许久。 汤恭琦端的有苦难言,“咱们刺史原是要施粥,只是昨日温贤王突然造访,拦在那官府门口,说什么秋来旱情如火,入冬又遭冰冻,眼下民生危急,恳请咱们刺史务必开仓放粮,抑或调低赋税!” 谢公绰听完愣了下,随即恍然大悟,“我道那日之后怎的再无音信,他慕容述一介贬谪南蛮之人,难道还欲妄图干涉他幼侄的朝政不成?何况赋税又岂是咱们这些州郡地方官员说调就能调的!” 汤恭琦略过那句再无音信,抚掌附和—— “正是这个理儿呀!只是百姓眼睁睁看着温贤王全须全尾地踏进府衙大门,哪晓得情急之中就出了别的差错!” 他快人快语,话音落了地才反应过来,不待汤恭琦自圆其说,谢公绰已然发难:“玉生白打了他板子?” 汤恭琦忙瘪嘴不敢多话。 谢公绰眉宇紧绷,面色更难看了。 ……人也莫怪咱们刺史,这擅闯府衙本是重罪,天子犯法尤与庶民同罪,咱们刺史于律法不亏!”汤恭琦赔着笑,转口就去论那慕容述的不是,“谁让那温贤王在百姓之中威望颇高,此番擅闯府衙又是为民请命。百姓一听王爷贵体有损,便也不管原委,索性将沉积已久的怒火一股脑儿都撒到了官府头上!只是别的到还不算什么,倒是那兵器库——” 谢公绰哼的一声,“我大梁水师的兵器库,岂容一伙子刁民放肆?平日密不透风的防御工事,难不成都是摆设做给你家大人瞧的?且慕容述是在州府府衙出的事,那伙刁民倒是心有预谋,反先去攻占府衙之外的兵器库——”他掷地有声,不听汤恭琦糊弄,“你来之前,可有查明是谁主使?” 谁知汤恭琦苦出一张脸,“这主使——” “难不成你家大人也是个摆设,”谢公绰猛一拍案几,廊下站着的衙役不由侧目,只听谢公绰喝问道:“这么多年了还是只会捅篓子,不懂得如何收拾烂摊子!” “大人息怒!”汤恭琦顿时下了案几,在铎州刺史身前跪地俯首,“实则是那伙子刁民堵在府衙门前强冲不进,慌乱间便有人撺掇乱民去府衙之外的兵器库!”他抬起半张脸,额前的皱纹深如沟壑,“这眼下正值三九寒冬,年节将至,值守的衙役本就躲懒,也是全然没料到会突然冲进来一帮百姓。他们怕伤了百姓事后难以交代,这才没能及时扼制暴动蔓延!” 谢公绰听着这一堆乌七八糟,不耐烦地摆摆手,“好了,事已至此,也别替你家大人推卸责任!”他抬高几分音量,话出口似不容反驳,“如今天下大乱,乱世当用重典,眼下之计不如杀几个领头的以儆效尤,先平了暴动要紧。否则那些个黄冠草服当真生了叛乱之心,那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岭南烟瘴之地,素来有百姓独占山头落草为寇,时不时便给官府添乱,有先例诸多,实在不得不防。 汤恭琦却是相当为难,片刻之后才重重磕地:……!” “怎么?”谢公绰拖长了音调,牢牢盯着汤恭琦。 汤恭琦犹豫须臾,然后破罐子破摔,索性跪坐在地上拱手道:“其实属下也早劝过我家刺史当机立断,许是大人实在不忍伤了百姓,才容这些刁民犯上作乱!大人可知,早在暴动之前,坊间甚至已有传闻,说大人——” 谢公绰挺直了脊背,“他们背地里如何议论本官?” 汤恭琦话在嘴边,倒是支支吾吾起来。 “眼下只你我,”谢公绰蜷指去叩案几,那声音不重也不轻,“别吞吞吐吐的!” “他们说洛都府尹殉国,南北二谢一脉相承,铎州刺史自然也是忠君之辈,故而不久便会统领岭南水师,代君北伐!反观介州刺史龟缩不前,只知鱼肉百姓,不如索性退位与贤,让谢刺史执掌水师兵权。”汤恭琦声音渐重,眼角眉梢皆是急色,“属下担忧,似乎已有士族信以为真!” 厅中一时沉寂。 半晌,谢公绰轻笑道:“究竟是旁的士族信以为真,还是你家刺史唯恐权柄外移,所以心急如焚,遣你前来一探究竟!” 汤恭琦瞪大双眼,顿时往前跪走两步,“属下怎敢!?大人明鉴,我家刺史又岂是如此恩将仇报之人!” 谢公绰又是一声朗笑。 他心知当年没直接与玉氏做成亲家,反指了个五服之外的无名之女做他的正房嫡妻,玉氏必定心怀怨怼。即便之后谢公绰倚重玉氏,还将岭南水师兵权交付于他,终究也是宿怨难消! “罢了——”谢公绰左手撑着案几,冷风吹进厅内,将他先前的急色拂得一干二净,只余满目寒凉,“那你此番前来,是想替玉生白求什么?” 汤恭琦跪得恭恭敬敬,“自然是求大人救介州一命,救岭南水师一命!” 说完他抬眸,却见谢公绰悠悠摇头,“办法本官已然说了,民怨沸腾只怪他玉生白平日里亏心短行,即便不杀那几个闹事的,他在介州百姓眼中也早已担不得一钱太守之名,这会子才来求我又有何用!” 汤恭琦声声泣泪,再跪走一步却已然触及坚硬的台阶,“大人您当真要弃介州于不顾!” 谢公绰别开眼,“那你倒说说,还有什么好办法?” ……下蠢钝,只是惶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任由百姓如此猜忌,积年累月只怕于两州刺史都不好!”汤恭琦想了一会儿,磕磕绊绊地说:“且我家刺史蒙大人赏识才得岭南水师重兵之权,每每与属下提及必定以大人为尊,多年来纵使没有功劳,也总有几分苦劳不是?” 谢公绰抬手,“你言下之意,还是想让本官亲自去一趟介州,解了百姓猜疑?” 汤恭琦重重点头,起了身腰还弯着,“大人德高望重乃江左士族之首,您亲自去一趟,可比什么镇压都要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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