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最深处的牢房十分宽敞,连栅栏都是精纯铁制,牢房三面围墙,唯有长边设一口小小的高窗。午后的阳光自高窗而入,幽蓝的光线束束,半点灰尘都不见,正打在靠墙的矮几之上。矮几前端坐一囚犯,只见他背对栅栏,闻言厉声道: “此地乃师州牢狱,何来金尊玉贵的公子?” 狱卒刚要开门,闻言脚下一软,跪在栅栏前,“小人一时口误,还请,请郎君莫要怪罪!” 那郎君并不回头,只问:“何事?” “有百姓来报,说寇乱已平,请官府重新派人把守城中各关卡!” 狱卒说完又等了好一会儿,他迟迟等不到郎君开口,正要抬头,忽然听里头又传来幽幽一声—— “去。” “啊?” 里头便再没了声音。 狱卒出了牢门,午后的阳光正烈,他闭了闭眼,眉头紧蹙,“公子这是何意?” 士卒倒似得了准信,大手一挥,“这是让咱甭多管闲事!” “可这寇乱不是已经平了吗,”狱卒追问:“公子此刻出来主持大局岂不正好?” “你说平就平了啊?”士卒露出一口黄牙,反问狱卒:“公子都还没出牢门呢,谁敢派兵?” 说完他也不等狱卒反应,调头扬长而去。 城西外,几个府兵还在清扫,赫连诚与狄骞下了马,只见有个头发半灰半白的老头带着个十四五岁的小郎君正从山上下来。 赫连诚与狄骞远远盯着两人,那老头倒是半点恐惧也无,只往这儿一瞥便说: “你们还敢碰这些尸体?”
第028章 鬼医 “尊长说什么?” 那老头瞟一眼赫连诚, “我说你这身子强健,可难保别人不会过了疫病。” 海寇残尸与那老头隔了一丈多,他竟是一眼瞧出端倪。 府兵们一听是疫病, 下意识就松了手中残肢, 见状老头身边的小郎君站出来, 朝赫连诚一躬, “郎君莫见怪,我师父是大夫。” “敢问这位大夫尊姓大名?”赫连诚恭敬回礼,“在下家将正染疫病,大夫可愿随我前去看诊?” 那老头仍是负手挺身站在一丈开外,只听小郎君道:“朔北有鬼门十三针,郎君可听过鬼医名号?” 狄骞倒是一惊, “传闻鬼医能开脑剖肚,却只救命悬一线之人, 且医一人记一命, 十年之后仍要偿还,”他往前两步挡在赫连诚跟前,眼神瞬间警惕起来,“试问医与不医又有何分别?” “所以说世人贪心不足, 我师父医治之人皆阳寿已尽, 能再得十年——”小郎君也站到师父跟前, 稚嫩的脸上不见少年气, “为何不知足?” 赫连诚点点头, 却不是要苟同, “那便不劳烦鬼大夫, 城中医馆也开过方子,时至今日这疫病未蔓延全城, 便是这方子的功劳。” 说着赫连诚示意府兵搭手抬这些尸体,不再理师徒俩。 “你拿老方子医新病,信不信不出半日就要死人?” 狄骞正弯下身,闻言换了双手叉腰,“你诓谁?” 鬼医便不说话了。 他看着赫连诚上上下下,最后一把火将尸体烧个干净,赫连诚冷峻的侧脸就在烈烈火焰中摇曳,“鬼大夫是愿意走这一趟?” “府君。” 狄骞话音刚落,赫连诚缓缓看过来,阴影下的眼角杀气滔天。 狄骞便闭了嘴。 这时小郎君又道:“且慢。” 狄骞偏头看去,心里骂这鬼老头臭规矩还挺多,“你师父这是在干嘛?” “出诊前师父都会起卦,这是他的习惯。”小郎君背着个大箱子,带子深深陷进两肩,他仿佛浑然不觉。从方才到现在,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从头到尾只嘴皮子上下飞舞。 “也是奇了,”狄骞看鬼医阖眼掐指,与那天小女郎的法子又不同,他不由嗤笑:“我见过一个小郎君的妹妹也会卦术,这东西如此时兴,哪天老头我也去学个一招半式!”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老头与老头之间也有高下,我劝你还是安分守拙护你少主周全,省了这份儿心思!”鬼医攥起手,猝然睁开眼睛,出口成脏,“行了,带路吧!” 他们这一行人回宅院的时候,王崇恰攥着空碗跑出来,面色焦急,“府君,周兄弟与三四个伤员喝了药上吐下泻,瞧着不大好啊!” 赫连诚请鬼医师徒进门,边吩咐:“速速将药方与这位鬼大夫看!” 小郎君又摇摇头,他还不到赫连诚胸膛高,却直直盯进府君眼底,“师父他不看别人的方子。” “那我去取笔墨。” “也不用笔墨。”小郎君将身一转,鬼医就从箱子里拿出两卷针囊,那小郎君弯着腰,从缝隙里看向狄骞,倒垂的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孩子气,“我就是师父的笔墨。” 鬼医将针囊摊开铺在手臂上,进了门便开始下针,狄骞看面前这小郎君重新站直了身体,忍不住问:“小娃娃,你叫什么?” 突然的一声惨叫引得众人侧目,小郎君依旧面不改色,只道:“我叫独活。” 不过三刻,鬼医行针开方一气呵成,狄骞陪独活在城中最近的医馆直接抓齐了所有药,险些将人家药铺包了圆。 “三种药郎君请收好,”回了院中,独活比照地上不同标记的药包一一解释:“无热症则无朱砂,高热多一味麻黄,切记不要混淆。” 说完他脚不沾地,径直转身与鬼医往门外走。 狄骞与赫连诚一个对视,随即跑上前,“救人救到底,万一病程反复,中途换药岂非要出差错?” 师徒俩已经出了院门往巷口走,最后只留下一句:“我师父从不出错!” 师徒俩很快消失在巷口,狄骞就站在院门前目送他们,随即轻巧地翻身上屋檐,就往另一个方向去。 日薄西山,一日过去雪并不见化,师徒俩健步如飞,刚拐过一个巷口,赫然便见到王崇带人正堵在不远处—— “鬼大夫,”王崇步步逼近,“别急着走啊!” 鬼医轻笑,“你们府君说什么?” “府君给小人一锭金子——”腰间弯刀发出凌厉的寒光,王崇冷冷道:“命我务必为鬼大夫买一口好棺材!” 说完王崇拔地骤起,飞刀而来,独活眼中倒映着越来越大的阴影,突然开口:“师父,你这卦起得不对。” “你方才说过什么?”鬼医低声笑起来,动也不动,“你说你师父可不会错!” 果真弯刀逼近的瞬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蒙面客,提剑挡下致命一击。王崇眯起眼,刹那间露出一丝诡异的神色,下一刻一柄短刀滑出袖口,只见他一手夹剑一手横刀—— 手起刀落,血洒巷墙。 王崇带人回宅院的时候,身上的血腥气还未消散,过了门槛他便跪下来,“府君,都料理干净了!” “出手可有遇阻拦?” 狄骞正站在府君身后,只见赫连诚端坐堂上,撇去茶末,喝了一口。 “府君料事如神,”王崇拱手,筋脉间涌动的血气还未平复,“是有个蒙面客出手相救!” 清脆的一声,赫连诚合上茶盏,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那师徒俩当真毙命?” “是!”王崇往前跪了一步,比着自个儿脖颈,“喉头一刀,血溅三尺。” 赫连诚抬头,瞧狄骞也是这个意思,彼时他在暗,眼见王崇招招利落狠辣,甚至都不需他出手。 片刻之后,赫连诚算是相信了,于是又问:“那三张方子,城中大夫可有说什么?” 方才狄骞带着独活去抓药,趁小徒弟没注意,他使了眼色与老板身后的伙计,令人偷偷誊写出药方,等狄骞拿方子与大夫验过真假,回去正赶上师徒俩咽气—— “大夫说此方虽险,但值得一试。” 半晌,赫连诚叹一口气,挥手道:“去煎药吧。” 王崇出了房门,转弯去隔壁院的当口,赫连诚想起什么,又将他叫回来,“司南车何在?” “属下暂时收起来了,府君可有吩咐?”王崇匆匆折返,一听是要说司南车,就忍不住多嘴,“那车早已是千疮百孔,且不说咱们这一行人拉着这一辆马车也忒显眼。那小铜人还被射歪了脑袋,摇摇欲坠,看着也不吉利——依属下愚见,不如早日拆了换铜钱?” “张口闭口孔方兄,”赫连诚垂眸,又饮一口茶,“你这生意经也是跟先君学的?” 王崇摸着后脑勺傻乐呵,“让府君见笑!” 赫连诚没再多说,只吩咐王崇先好生收起来,日后再做打算。 出门的时候王崇特地慢走两步,他见府君确实没别的吩咐,才一个转身消失在门前。 “府君,”又一日过去,院中渐渐昏暗,转眼又剩下师徒俩,狄骞接回王崇复命前的话,“方才您说要过江探个究竟,那是何时启程?” “事不宜迟——”一盏茶见了底,赫连诚终于起身,与狄骞走到院中,“趁着大驾未至,两日之内我必会回来。” “府君过江要去哪个州郡?”狄骞不放心,只是这里也要有人坐镇。樊让一伤,樊令监视大驾动向更脱不开身,且王崇动摇军心,若身边无人制衡,怕是乱中还要出错。 “铎州——”落日最后的余晖之下,赫连诚负手指尖轻点,没留准话,“或崤东。” “船家可是要去铎州?” 戌时,师州城南外的沔江渡口,谢元贞带阿妹向停着的船家讨问。 三日前他们遭遇贾昌有惊无险,之后谢元贞怕那两个汉子说漏了嘴,再没跟上与他们会和。且绕过百十来个戍营将士并不容易,谢元贞只得远远盯着他们先上船,再等过半日,趁着夜间才敢过江。 三九天的沔江只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白日里渡口尚有许多船只,几番往来,已是凿出许多参差不齐的水路。入了夜风起浪涌,气温也更低,便独剩面前这一家。 “各位父老乡亲,此船只渡朔北来的流民,诸位且慢些上船,日子不太平,入了夜老汉我可得吊起十二分精神!” 船家皮肤黝黑,有一点驼背,开口操着江左鱼米乡音,整个人精瘦得很。他打量要上船的每一个流民,先请罗衣再请布衣。轮到谢家兄妹时,只见那船家脚步一移,却是将人拦了下来。 “你一个小郎君带个女娃娃?”船家眼睛不大,精光贼亮的,像要洞穿他们的衣裳,扒一扒里头究竟藏着几个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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