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可不敢有,”谢元贞眸子一暗,声音低沉如鬼魅,在隆起的一座座小山包前游荡,“只是那公冶骁死得太容易了,我还想挖他的坟,鞭他的尸呢。” 他一字一顿定定看向贾昌,仿佛贾昌就是他要杀的人,要鞭的尸。 入春入夜犹寒,贾昌被这阵杀意逼得后退一步,右手不由握上刀柄,“小公子可莫要开玩笑了,”他不动声色地往后磨着脚步,“若是没什么吩咐,小人还想回家吃饭呢!” 说完他转身就要逃,岂料念一不知何时就堵在身后。 三刀流, 这个僮仆原是个中高手。 难怪方才送信的时候,贾昌连他的人影也瞧不见。 贾昌眼见后路已绝,回身怒斥:“谢元贞,我与你无冤无仇,连日来也是兢兢业业为你办事,为何还不肯放过我!” “无冤无仇,好个无冤无仇!”谢元贞拔出长剑,剑尖拖在地上,滑出令人烦躁的滋拉声,“不知你杀我谢家家仆的时候,是一刀给个痛快?还是如公冶骁那般,先砍人四肢,再削人脑袋?” 贾昌一愣,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小公子你开什么玩笑?家仆的命也值得你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他随即转念一想,三指朝天,改口道,“小人指天为誓,绝对不曾害您家人性命,杀几个家仆实在也是不得已,否则那公冶骁定会起疑心的呀!” 谢元贞轻哦一声,清冷的桃花眼微眯,“所以家仆是贱命,你也是贱命?” 林风萧瑟,贾昌已是进退两难,谢元贞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他不挑,“小人如今落得这般田地,自然是贱命一条!” 谢元贞啧啧,“可既是贱命一条,为何还不安分守己?”他上前一步,在为他叹息,“还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小公子说什么?”贾昌心跳越来越快,几乎已经明白谢元贞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他大喝一声:“小人听不懂!” “谢懋功这个人,”谢元贞终于问了出来,“你该认得吧?” 今夜谢氏无字碑前,谢元贞是要算贾昌的总账。 “我早该知道,李凝霜就在府中,你们迟早会查到我头上!”惊惧到极致,贾昌反而镇定下来,他彻底冷了脸,将自己多年埋在心头的怨怼尽数宣泄,“我就是不甘心!我一条贱命从来握在你们这些世家手中,可你们又凭什么肆意左右他人命数?你们也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有什么了不起的!” 谢元贞哦的一声,冷眼旁观贾昌的不甘,“所以你要李令驰与我斗个你死我活,好叫你坐收渔利,自己翻身做世家?” “有什么不可以的!论能力我哪点比那些个酒囊饭袋差?大梁百官考绩历来以九品中正制为名,任人有度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世家高低的排名榜!放眼整个大梁,从来都是你们世家的囊中物,你们掐死凡人平步青云的机会,高官厚禄只在世家之间流通,”说到最后,贾昌平地一声嘶吼,“这就是你们眼中的公平公正!” “不公平,那就改之以求公平,不公正,那就改之以求公正,”谢元贞没有资格怒其不争,但仍试图想要辩驳,“你口口声声为寒庶声讨世家,怎的最后还想要跻身世家,做与他们一样的酒囊饭袋?” 贾昌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谢小公子的天真,“九品中正制乃高祖靖襄帝所定,世家更是绵延千秋万代,流水的帝王朝代,铁打的世家高门,想要釜底抽薪谈何容易?”但随即他又明白了,小公子口中所谓的追求公平,不过还是拐着弯儿要寒庶安分守己,贾昌脚下一转,眼中已经由不甘转为对世家的蔑视,对谢元贞的憎恶,“小公子不会连这样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吧!” 谢元贞也握紧了剑柄,最后一问:“所以明白就去遵循,明白不公平,改变不容易还是去遵循,是这样吗?” “是!” 剑锋滑破半空,谢元贞冷笑道:“你不配!” 贾昌随即横刀挡剑,念一守在不远处,此前谢元贞偷服更生丹提升战力,被赫连诚这么一闹,今夜他是直接提剑来杀人。 念一眼前闪过刀光剑影,在谢元贞出招的瞬间就看出他的力不从心,他时刻不敢忘赫连诚的叮嘱,生怕谢元贞不敌对方想上手,却听谢元贞闪过一刀后突然大喝—— “站在一边!” 如此念一刚抬起的脚便只能放下,他心里捏着把汗,注视两人招式来回,有一瞬间贾昌调转刀锋,与谢元贞前胸距离不过短短一寸—— “主子当心!” 下一刻,谢元贞已侧转腰身,两肩相触,猛然刺穿贾昌腰腹! 长剑抽离,鲜血自银色剑尖滴落,贾昌倒地捂住伤口,已知今夜不会再有例外。 原来大难不死,还有后难。 “你不如给个痛快!”他吼完这一声,脸色又白一度。 “给个痛快多没意思?”谢元贞微微气喘,脸色却比他更苍白,只是他装得云淡风轻,单膝蹲下来与他平视,“所以你到底杀了几个僮仆,几个侍婢?” 贾昌不明白他为何非要揪着此事不放,心头一阵烦闷,于是冲着谢元贞怒吼:“我贾昌没有杀你谢元贞一个家人,到底要我说几遍你才肯信!” 既然人话听不懂,谢元贞便换了个问法,“那你告诉我你杀了几个家仆,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否则——” 赫然一声惊呼,贾昌的两只脚筋应声被挑断。 贾昌不怕一刀毙命,就怕谢元贞要将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于是他终于坦诚相告,……,十三个!” 谢元贞眉眼弯起,美艳的面容映在黑夜里,譬如来索命的无间鬼魅。 “早点儿坦白不好么?”他轻啧一声,尾音勾起一丝狠戾,方才是脚筋,此刻就是手筋! 贾昌软倒在地上,剧痛与恐惧来袭,没想到死到临头,还被眼前这个名门公子给耍了,“你,你做什么!” “十三条命,那就十三个洞吧。这么多年,我也不算你什么子钱,一刀算一洞——方才已经刺了一剑,”谢元贞耐心解释,伸手向后,念一立即给了他一把匕首,只是接过的时候,谢元贞的左手清晰可见,在抖。 长剑换了短刀,谢元贞握起来更趁手,“还有十二个!”最后一句话音落地,谢元贞毫不犹豫地往贾昌的五脏六腑刺去! 与此同时,城中尉迟府,三代同堂正坐在一起用饭。 尉迟家世代与刀兵打交道,到了尉迟晗这一代才渐渐有向文官转型的趋势,所以府中装饰平平,唯有四壁挂着的书画惹人注目—— 都是刀枪剑戟,策马扬鞭。 父母高堂在上,尉迟焘先敬一杯酒,他与妻子同坐,对面则是儿子尉迟晗。一杯酒下肚,满腹愁上头,尉迟焘起箸,望着一桌案的菜却没什么胃口,“如今御史中丞撤职流放,江豫川又在诏狱畏罪自尽,前几日李士俭也下了大狱——就这么东一个西一个地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儿?” 尉迟晗也没动桌案上的菜,抬眸看了一眼父亲,欲言又止。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公与太夫人用自己的饭,只是尉迟夫人就坐在夫君边上,难免有所触动,“世家惶惶不可终日,春分那日妾去赴裙幄宴,各位夫人也是如此说,不知哪天就会大祸临头呀!” 说到大祸临头的时候,老太爷突然瞥了一眼儿媳,尉迟夫人便不再说下去,可尉迟焘没看见父亲的眼色,况且他从来也不怕永圣帝,“我就不信主上还敢将咱们这些臣子都拔个干净,大梁朝堂空无一官,谁还奉他一个偏房庶子做天子!” 听到这里,尉迟晗终于忍不住,“父亲,世家不奉还有寒门,再不济,也还有庶民与江湖人,”他注意着父亲的神态,忖度用词,“只要清剿世家,这些钱用来收买人心自是足够。” 尉迟焘骤然醍醐灌顶,如今时局已然不是刚过沔江的那会儿了,如今永圣帝都敢动了江豫川,放眼朝中也确实无人比李令驰更有能耐,他压抑着内心的恐慌,出口先是斥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朝堂之事你如何能懂?” “做什么说孩子?”尉迟夫人一口饭还没下肚,尉迟焘要骂她的宝贝儿子,她可不干,“要怪就去怪你的主上!” 尉迟晗眼珠一转,却没有同往常一般与父亲争辩,反而摆出一张恭顺的笑脸,“父亲在朝为官,儿子既是您所出,自然打小耳濡目染,父亲高瞻远瞩,做儿子的又能差到哪里去?” 对面的尉迟夫人蓦地抬眸看一眼儿子,心中犹疑,今日是太阳从西边落下,可说不准明日要打西边起。 儿子怎的忽然转性了? 不过这话于尉迟焘倒是很受用,他抚须露出一丝笑意,跟着摆出一副做父亲的威严,“别溜须拍马了,有话就说!” 尉迟晗这才搁了箸,正经说道:“要怪就怪赈灾之时,各家贪得太多了,主上本想用这些银钱挽回民心,可世家又将这些钱一分不剩重归自己腰包。主上的面子是一方面,更要紧的,贪墨是板上钉钉,也同时给了主上收拾咱们的理由啊!” 这一番话一针见血,尉迟夫人笑逐颜开,“我儿近来学有长进啊!” 堂上的老太爷与太夫人闻言也连声赞叹。 可有了尉迟晗前面那一句做铺垫,尉迟焘只觉得这都是自己的功劳,听罢他仰身抚须,当着二亲的面就敢做出一派高深莫测,“不枉为父一番教导!” 将门无犬子,尉迟夫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出门在外还勉强给夫君几分薄面,眼下在家中,她便只会白上一眼。 尉迟焘察觉到夫人不悦,这才讨好似的偷偷去捏一捏腿。 “儿子,你继续说!” 尉迟夫人不理他,只冲儿子笑道。 “眼下这个情形,主上自然也不想闹得最后朝中无人可用,如若要彻查定是要求速,拖到如今这般,隔上三五天处置一个,”尉迟晗往前一倾,稍稍压低声音,“实则是在等世家给个态度。” 尉迟焘与夫人四目相交,又看回儿子,异口同声,“什么态度?” “父亲母亲,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尉迟晗只好将话剖白,拆开碾碎了细说,“这些银钱到底取之于民,咱们不能太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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