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卢兄真性情,所以那夜才会提出要与我过招,”赫连诚低头去看谢元贞,含羞带涩的模样落在眼里,他咽了咽口水,语气轻飘,“江湖上有比武招亲,这也是一个意思。” “那若是你输了,”谢元贞还道是卢秉武找茬,听赫连诚这么解释,当时就不高兴了,“我便同那没人要的物件儿似的,被你拱手让人?” 赫连诚眉眼一跳,“那季欢怎知我一定会输?” “有赢就有输,”谢元贞没了笑意,寸步不让,“谁也做不了常胜将军。” 当年北镇军便是如此,起初连战皆胜,振奋民心,岂知后来忽而节节败退,丢了朔北六州不说,最后连帝都也拱手让人。 “可事关季欢,不是赢便是死。”赫连诚一字一顿,“我赫连诚要赢。” 他要赢,他要谢元贞。 这是不容更改的事。 “你,”两人咫尺,炽热的气息在眼前缠绕,寥寥几字重重打在谢元贞心上,赫连诚垂眸靠近,谢元贞下意识以为这是又要亲自己,猛然紧闭双眼。 “有劳卢兄亲自端来,给我吧,”赫连诚擦身而过,却是笑着起身,接过食案又指向屋内,“令兄辛苦,要不要——” “他做事向来不喜人打搅,”卢秉武抽空洗了个澡,眼下神清气爽,说话都松快许多,听罢他只摇头,“多年来成了习惯,一整日水米不进也是常事。” “方才卢兄说令兄这是先天不足?”谢元贞也站起身来,方才所见历历在目,他借着关切,也想解心中疑窦,“可有请大夫来瞧过?”
第119章 罪己 “二位真拿我当兄弟, 称呼我为卧澜即可。”卢秉武坐上楣子,随手捡了块儿糕点,“实不相瞒, 家兄如此并非一朝一夕, 他饱受药石之苦, 我这个做弟弟的无用, 只能时时陪伴他身边,解他一时烦闷。” “我见这臂护打得好,”赫连诚见状话锋一转,抓起谢元贞的右手,那上面疤痕交错,是累累新旧交叠, 谢元贞被他一抓,身体一紧又不敢挣脱, 人蓦地偏头去看别处, “先前有歹人打家劫舍,濯缨这右手也落下病根,不知是否可以请卧澜也给濯缨打一副?” “怎么回事?”卢秉武蹭地起身,“京师皇城根也不安全?” “如今四方离乱, 京师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平地, ”赫连诚含糊其辞, 心里也是不大痛快, “倒不知这一副臂护打起来, 有多麻烦?” “那得看柳兄伤到什么程度, ”卢秉武走过来要瞧, 边说:“若是也如家兄那般筋骨尽碎的地步,怎么也得月余才能完工。” “那倒也不至于, ”谢元贞眼角扫过赫连诚,立即接话道:“可方才我见令兄十指仍旧灵动自如,不想已是筋骨尽碎,这竟是打娘胎里就有的先天之症么?” “这,”卢秉武愣住,也不看那伤疤了,转头指向食案,“你不是饿了,先用些糕点吧。” 几人足足等到下午黄昏时分,门口的铃铛才又响起,卢秉武上前开门,随即让开身,“二位请。” 桌案上多余的工具都被清理干净,明黄卷轴卷起放在一边,露出短短一段,原先的宣纸不见,案桌中间却多出一堆碎屑—— 诏书毁了, 上下两份都没保住。 谢元贞脚下一软,脱口厉问:“诏书呢?” 只见卢秉文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良久才摇了摇头。 这真是意料之外,谢元贞冲进门去查看,只见诏书早已四分五裂,几张碎片上面还依稀可见原先的字迹,卢秉文的指尖还黏着些纸屑, 竟是真毁了。 谢元贞登时气血上涌,呼吸急促起来,哮鸣音回荡在死寂的屋内,与他的怒气一样令人心生恐慌。 “柳兄——”卢秉武也不知竟会如此,看着谢元贞十分紧张。 “你不是说二选一么?”谢元贞仿佛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伸手勒住卢秉文的衣领,赫然露出脖颈一圈深褐色的伤痕。谢元贞青筋满爆,指尖泛白,平地一声:“为何会出错!” 卢秉文浑身一抖,眼眶通红,含泪欲滴,张口想解释,可他说不出话。 “你是不是,”谢元贞与卢秉文咫尺之距,两人皆是血泪盈襟,下一刻谢元贞终于问道:“你是不是认识中书谢泓!” 卢秉文眼睛倏尔瞪大,喉底发出不成音调的杂音,几番要说话,到最后却眼皮一翻,突然发了病。 “来人,叫大夫过来!”卢秉武再无法旁观,上前一把拽开谢元贞,同时冲院子狂吼,“柳兄息怒,家兄犯病了!你别逼他!” “濯缨,”赫连诚接住谢元贞,此刻他也有些站不稳,赫连诚几乎是抱着谢元贞往外走,“出去再说!” 屋内是大夫在医治,院中,赫连诚也喂谢元贞吃了一颗止喘药。 “柳兄这是怎么了?”卢秉武两头担心,“要不要也叫大夫瞧瞧?” 谢元贞却难得没理他,眼睛半阖,埋在赫连诚肩窝缓过这一阵。 “他犯了哮症,”赫连诚收起药瓶,盯着卢秉武的眼神不掩愠怒,“所幸带了药,否则发作起来可不比你兄长要好受!” “我代家兄向二位赔罪,”卢秉武心知这份诏书于谢元贞而言大抵十分重要,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可辩解的,“打骂都随二位,我绝无半点怨言!” 谢元贞听罢突然又咳嗽起来,掩唇的帕子隐隐见血丝。 卢秉武冲上前,“柳兄!” “卢大人,若是打骂有用,这天下也不会分分合合如此之久了。”赫连诚一哼,字里行间已是九成九的怒气,“我不瞒你,这份诏书事关濯缨性命,如今毁于一旦,你们拿什么来还!” “我!”卢秉武哑口无言,一挥衣摆直身下跪,拱手向二人代兄请罪,“要我卢秉武上刀山下火海,只消二位开口,我绝不犹豫!” “旁的先不论,”赫连诚一边把着谢元贞命门,一边质问卢秉武,“可我们总得知道,令兄为何非要毁了这份诏书吧!” ……诏书落水,修复本就不易,”卢秉武能忍受旁人打骂自己,却半点不能动卢秉文,说着他也来了气,“我知赫连大人盛怒,却也不必如此诋毁家兄!” “诋毁?”赫连诚哼笑,“修复之前令兄已让濯缨做过一次抉择,何为诋毁?若令兄早知无法修复,彼时为何又要强装成竹在胸!” “我!”卢秉武赫然站起身,他也不是任人诬陷的软柿子,“总之家兄绝非如此阴险之人!” “事已至此,”怀中谢元贞脸色苍白,额头不断起了冷汗,两厢发病,谁也不能拿病人说事,赫连诚紧跟着抱他也起了身,“看来卢大人也没有多少诚意,权当我赫连诚此前看错了人!” “我当真不知家兄今日为何一反常态!”卢秉武看见谢元贞这样,到底心里不忍,“你们——” 可赫连诚已经带人大步流星出府去了。 工州渡口,赫连诚摸着谢元贞仍旧有些苍白的脸颊,嗔怪道: “做戏也要如此逼真么?”赫连诚手下用劲,想捏他脸颊的肉,可几番捏不起来,他不由叹一口气,“方才吓死我了!” “什么做戏?”谢元贞眯眼,抚上他的手,却是要问他的罪,“赫连大人,我的诏书没了,你可得赔我。” “可你不是要我就够了?”赫连诚与之十指交握,附耳呢喃,“柳大人说话不算话啊?” “在朝为官,哪个狐狸嘴里有实话?”谢元贞不再多言,松了手踏上回京师的船,“等你的信。” 赫连诚没等到船开,谢元贞也催他回去,卢府那边还牵着要紧事,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半路赫连诚突然停下脚步。 “主子?”刘弦问。 “你速回师戎郡,”赫连诚负手站在刘弦身前,声音冷峻,“调五百人来。” “咱们没有安都督的谕令,”刘弦一愣,犯了难,“私自调兵出师戎郡,日后会不会被参一本?” “我可没说调的是兵。”赫连诚转过眼角,叫他自行体会。 “属下明白了!” 吩咐完,赫连诚孤身又潜回工州刺史府,卢秉文的院子。 洛都城灭后,物是人非,卢秉武以为一个朔北皇商,一个江左人士,断断不会知道当年中书省有位卢姓中书监,此举也算是对他们的信任。 但如今诏书被卢秉文毁了,先前两厢隐瞒的账一笔勾销,主意既是赫连诚出的,他答应柳濯缨,诏书是否存留,中书监有何隐情,一一都要查明白。 入夜,宅院僮仆侍婢进进出出,有几盆水颜色暗沉,不知是旧伤还是呕血。卢秉武一直在床前守着,不知不觉一夜过去,临近天亮的时候才出了房门。 卢秉文似乎不喜欢人伺候,除了大夫,也只有亲弟弟能近身照顾。赫连诚从廊子翻身下来,由窗缝往里面瞧—— 他竟自己下了床。 这旧疾起得凶险,卢秉文脚下虚浮,昏暗中也能瞧出这人一脸青白,毫无人色。赫连诚静静观察着他的动作,以为他这是要喝水,可他一步一顿,绕过水壶,却是径直往床对面的柜子去,从里面拿出一只锦盒。 机械手伸进去,拿出来的两卷纸张。 卢秉文站在昏暗的角落里看了一会儿。咳嗽两声又慢吞吞挪到原先那张桌案前坐下。 赫连诚这才看清他脸上已挂着两行清泪。 天光渐亮,卢秉文不点灯不熬油,提笔极其认真,写满一张新纸,顷刻笔落书成。就在赫连诚拿不准他是要换诏书还是做别的。 下一刻他赫然就见卢秉文颤抖着抓起一把锋利的工具刀,正对准自己的胸口—— 卢秉文要自杀! 赫连诚破门而入,捏了石子先打飞那把工具刀,可房中布满暗器,情急下赫连诚不及避让,一时间全冲着赫连诚而来。 铃铛大作,卢秉武狂奔而来,眼见竟是去而复返的赫连诚,登时横刀指向眼前人,怒发冲冠,“赫连诚,你擅闯刺史府,意欲何为!” “擅闯刺史府,”赫连诚飞身躲过又一轮暗器,指着案桌那张纸,“若非我就在这儿,令兄这会子早已凉透了!” 说着他不耐躲避,抽刀一个横劈。 书架坍塌,字画机巧应声而裂,房中有如刀兵过境,卢秉武生怕兄长受伤,抱起人就要往外跑,经过的瞬间正扫过那一纸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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