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玄懋开始,他哪里不是敢动,只不过是没寻到一个良机!”李令驰心烦意乱,他既打定要救江豫川,更想立刻见他一面,确认他的安危。于是吩咐马夫掉头,径直往廷尉诏狱去,“寡人得去见淮清一面!” —— 此刻廷尉诏狱,江豫川正缩在牢中一角。他双唇紧闭,透出异样嫣红,忽有一丝血迹从嘴角渗出,他抿唇不及,无奈牵了嘴角,只得又用衣袖去擦。 淳于霑说到做到,江豫川口中后槽牙洞空空,血并不容易止住。狱中大夫只是草草上过药,毕竟淳于大人只要这位江大人活着,却无需他多体面地活着。 关江豫川的牢房在最里一间,一碗蒸饼就撂在门边,淳于霑在用饭前拔了他的牙,然后自己回家大吃大喝,这是存心恶心江豫川。可他毫不在意,也没有心思果腹。沉默半晌,他伸手摸了摸头顶,进贤冠还在,入狱前狱卒只搜了身,却不敢动他的官帽。 冠中其实还有一根青玉簪,那是七年前李令驰送江豫川的加官礼,江豫川戴一日官帽,便簪一日护军所赠的青玉簪, 他要时刻铭记李令驰雪中送炭的恩德。 可如今他身处不见天日的诏狱,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为恩师筹谋斡旋,为伯乐锦上添花。 江豫川眸子一暗,掌中微动,正攥着这根青玉簪,方才他趁狱卒不注意,偷偷从冠中取下来握在手心。廷尉诏狱不似地方大牢,狱卒来回巡视要频繁得多,他掐着时辰,捏着把汗,才没叫他们察觉异样。 “自作孽,不可活,”江豫川喃喃自语,鲜血从口中涌出,终于将一身清白染得污红,“明公千万不要救我!” 贪墨灾银已是天怒人怨,且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李令驰真为江豫川掀翻了大梁的天,自然还有救下江豫川的可能,只是这样, 江豫川就真成了大梁的罪人。 朱竹寒庶,江豫川出身寒门,他从不觉得自己是济世能臣,却也自问为官以来昧旦丕显,可始终他不敢以两袖清风自居,就因为唯一的一笔赃款,正是从那位御史中丞而来。 因为他是李郡太守李士俭亲自举荐,李士俭与李令驰同气连枝,且李士俭的小侄就在李令驰府上当差。 他不是为昧赃款,而是为还人情。 所以这笔赃款他一分不剩全分给李郡当地的百姓,也正因此留下蛛丝马迹,方才他不停反问淳于霑,是否有证据? 证据自然有。 那些受他恩惠的百姓都见过他府中管事,这些百姓就是人证,这些百姓手中的银钱就是物证。 江豫川为求内心仅剩的一片安宁地,岂知最后愧疚反过来一步步吞噬了他。他眼中噙泪,不知是悔是恨,口中鲜血沾湿前襟,却是又哭又笑,接着,他握成拳的右手慢慢探上脖颈,那里有一根脉络凸起,连接心脏,在汹涌跳动—— “淮清此生无憾,”簪子尖锐的端头一点一点没入皮肉,刺痛瞬间随血流喷涌,江豫川眼皮上翻,开始克制不住地抽搐不止,但右手青筋毕露,所用力道一分不少。 “唯愿明公,”随着异物深入,江豫川渐渐滑到地上,他呕血越来越多,肉眼可见早已不是拔牙的那点残血,苍白的喉咙由内而外被鲜血包裹,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道清此生最后一句: “唯愿明公得偿所愿!” 诏狱外,程履道扶李令驰下了车驾,李令驰不知为何,心跳越来越快,过道幽深,好像怎么也走不完。在终于将要触及尽头的前一刻,尽头隐约传出惊恐的呼喊: 有人自尽。 这句之后李令驰的耳朵嗡鸣,耳边喧嚣隔绝在外,脑中来回重复的唯有这一句话。 一批狱卒从身后撞上来,与李令驰擦身而过,李令驰脚下踉跄,人被程履道勉强搀扶着,已经没有再往前一步的力气。 下一刻,满手是血的狱卒就冲李令驰奔来,李令驰被那抹血迹刺痛,眉头皱得极深,才依稀从那人口中分辨出话中含义—— 那狱卒说江豫川用偷藏的青玉簪戳穿自己的喉咙,血流如注,发现的时候人刚咽气。 江豫川所料不错,他就是怕李令驰要来个兰艾同焚,所以他先一步,就在李令驰来见他之前,用那根珍藏已久的青玉簪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 “我要去见淮清。” 李令驰眨了一眼,冒出一句,语气从未如此坚定。 “明公,李大人!”人命已出,李令驰再染上江豫川的血,就真的洗脱不清嫌疑,程履道几乎是拽着李令驰往外逃,“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得先回去!” “淮清,” 李令驰被强行拖出诏狱的一瞬间,夜空正有流星滑落,与方才情景交叠,在脑中循环往复,他目眦欲裂,下一刻仰天泣血一吼—— “我李令驰,深负江淮清!”
第117章 人筛 春分后一日的申时, 贾昌趁没人的当口偷摸回到家中,院中五岁大的儿子正低头玩耍,贾妻从厨房出来, 招呼儿子净手吃饭。 他一个回头, 猛然看见摘下幂篱的贾昌, 蹭地起身就要冲过来。 “父亲!” 贾昌加快步伐, 咧嘴要应,贾妻随即冲出来,死死捂住儿子嘴巴,警告道:“别乱叫!” 儿子瓷白的眉间一皱,但还是点了点头。 见状贾昌不由慢了一步,笑容僵在嘴角, 不过转瞬又恢复如常。 自从右卫将军的死讯与战报一同传回京师,朝廷的抚恤下来, 贾宅便成了见不得人的地方。贾昌有家能回, 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回。 彼时重归家宅与贾妻相见之时,她还以为贾昌是魂归故里,险些吓去半条命。后来为免人多口杂,贾妻便以节省开支为由遣散家仆, 凡事亲力亲为。 贾妻警告完儿子, 牵起他的小手来到夫君身边, 她怕贾昌难过, 想要解释:“邻家院墙挨得太近, 妾是怕别人——” “无妨, ”贾昌摇头, 他早就习惯如此,说着垂眸牵起妻子的手, 原先这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此刻摸起来已经没有原先那么光滑了。 “再忍忍,待大事一成,我总可以恢复身份的,到时候就不会叫你们这样偷偷摸摸的。”贾昌揽着妻子往正堂走,进了正堂不见母亲,转头又问:“母亲还是不记事?” 要说贾母也是个苦命人,亲夫获罪,自己好容易将大儿养成,他不学无术便也算了,竟然卷走家中所有钱财自去逍遥,独留她与贾昌身无分文。 此间宅院还是贾昌任右卫将军的第二年刚置办的。去年秋贾母听闻贾昌死讯,当场晕厥之后,醒来就有些疯癫,整日要寻她的小儿子贾昌。 可等她真见到了贾昌又摇头说他不是,指着贾昌的鼻子反而骂得很难听,非说他是自己那个没良心的大儿,还摔了东西轰人出去,斥他害死亲弟,迟早不得好死。 贾妻摇头,不知在回夫君的哪一句,然后又说:“明日是你生辰,记得早些回来,莫要忙得太久。” 往日在家,每年生辰家中都邀三五好友来家小聚,如今贾昌名义上是个死人,生辰就是忌日,不能大肆操办,贾昌几乎都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倒是妻子还记得。他心里开心得紧,点了点头,想起什么,又往妻子手里塞了掼银钱。 “你们买身衣裳,”他摸了摸妻子单薄的衣衫,有些心疼,“都是前年的式样了。” 贾妻听罢不过莞尔,只是笑到最后又尝出一丝苦涩,“外人眼中我们是孤儿寡母与婆母,咱们就那几个庄子,凡事太铺张会惹人注意。” ……孩子的衣裳总不能省,”贾昌有些说不出口,叹气道:“我对不住——” “说什么呢?” 贾妻突然踮脚亲他一下,堵住夫君的胡思乱想,如今家人还能团聚一处,她还有什么别的奢求?这样的苦在她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她扶着贾昌坐下,自己往后院走,“你们先用饭,我去侍奉婆母。” 正堂顿时剩了贾昌与儿子,他逗弄起儿子,边等妻子回来。只是玩过一会儿,屋顶上忽然传来瓦片清脆的声响。 “谁?” 贾昌飞身而出,他腰间的刀还没卸,回京之后,即使睡梦之中也要将刀时时刻刻挂在床头,此刻他握着刀柄朝四方天外扫过一圈—— 没有人。 他暗松一口气,以为自己是草木皆兵,但刚上台阶的时候,果真有人扔了字条进来。 好身手。 后院的贾妻听见动静,撂下婆母匆匆赶过来,跑到贾昌身边,“怎么了?” 贾昌已看完手中的字条,只丢下一句,“你先侍奉母亲,我晚些回来。” 又要走。 儿子饿得四脚朝天,等不及已扒起了饭碗,闻言嘴里嘟囔,“咱们又不能一起吃么?” 贾昌人已经转身,听罢与妻子相视一笑,回了正堂摸一把儿子幼嫩的脑袋,“好好吃饭,别叫你母亲太操劳。”然后他起身,又匆匆在妻子额头落下一吻,“先走了!” 等赶到约定的郊外,天已大黑,北郊林中的墓碑前有一道白色人影,贾昌在五步开外停下来,将身一躬—— “不知小公子传小人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谢元贞转过身,今夜他一袭白衣,腰间也配着一柄长剑,听罢问道:“近来李令驰有何异动?” “江豫川死了,李令驰悲痛欲绝,病得几日下不来床,”贾昌顿了顿,又补一句,“这次是真病了。” 李令驰年事已高,但先前为诱裴云京露出马脚,十次里也确实有半数以上是在装病。江豫川自尽那晚,听闻李令驰回去便吐了血,谢元贞还道他这是想韬光养晦,避免成为下一个江豫川。 谢元贞确实有些出乎意料,“我道江豫川不过也是他手中的一枚稍重要些的棋子罢了,”说着他不禁嗤笑,“一个武将,一个文官,不想竟也有师生之谊。” “毕竟是自己搭救过,又一路提拔上来的人,”贾昌不胜唏嘘,“江豫川实则为人清正,虽贵为吏部尚书,多年来也没有刻意提拔谁,打压谁,倒也算是个好官。要怪就怪他投错了主子,非要效忠李令驰那样的末路霸王。” “投错了主子,”谢元贞重复一遍,不认同贾昌的看法,“群雄逐鹿,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确信自己是压对还是压错?” “倒也是这个理儿,”贾昌一口饭没吃,腹中空空,满脑子想着老婆孩子,此刻耐不住有点急切,“不知小公子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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