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诚?” 谢元贞哆哆嗦嗦,不知是否声音太小, 此刻无人应他。 谢元贞僵直了身姿,颤抖着喊出声,“扶危!” 还是没人。 莫大的恐惧势如洪水猛兽,朝谢元贞袭来,冲散了他的理智。他猛站起身,踉跄着往江边去,江浪不断拍打岸边,同时浸润谢元贞的脚尖,冰冷刺骨,要拉他一同坠入无尽的深渊。 太冷了,可赫连诚在哪里? 茫茫江面处处写着绝望,谢元贞攥起手追索四方,时间一寸一寸过去,没有任何浮出水面的迹象。 赫连诚会不会死了? “我来找你,”死亡的念头突如其来,谢元贞脚下一软,往前一步就是湿软的水草,再次没入水中,异样的温暖包裹他周身,谢元贞喃喃念着,好似赫连诚就在眼前,“我这就来找你!” 大约下到一半的时候,赫连诚骤然冒出水面,抹了把水,睁眼的瞬间心跳漏了一拍—— “你下来做什么!?” 赫连诚怒吼,人加速往岸边游,方才他只是潜泳,时间紧迫便没有换气,所幸一次就找回了诏书。 可谢元贞不知道。 他不知道人究竟可以在水中屏息多久,仿佛赫连诚下去多久,呼吸就停了多久。 所以他的心也一同停止跳动。 ……才我叫了你好几声,”谢元贞站在水里痛哭,任由江浪推来拽去,还想往赫连诚的方向去,浪花不时翻进他的嘴里,谢元贞一边咳着,一边向赫连诚告状,“你都不理我!” “吓着我的季欢了,是扶危的错,方才在水下没听见!”赫连诚抱着人再次上岸,诏书扔在一边,将谢元贞整个揽入怀中,“吓坏了是不是?以后不管你在哪儿叫我,我都立马出现好吗?” 谢元贞死死抱住赫连诚,眼泪大颗往外滚,浑身又惊又冻,颤抖得比方才更加厉害。失而复得的滋味并不好受,谢元贞唯恐此刻不过虚幻泡影,手一松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你不看诏书了?”赫连诚被他勒得有点紧,没料到将人吓成这样,他眼角扫过一旁冷落的诏书,哄他道:“没用油布包呢。” “你若是不在了,”谢元贞埋在赫连诚肩窝,贪婪吸食他的温度,声音闷闷,“诏书找回来又有何用?” “我皮糙肉厚着呢,”赫连诚一下一下地拍着谢元贞的后心,慢慢哄道:“我儿时天天在大漠黄沙里滚,流沙可比江水要可怕得多,即便那会儿我也从未出过事。” “流沙多吗?”半晌,谢元贞冷不防问。 “不多,”赫连诚摇头,“可一旦卷进去,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你要带我去这样的地方?”谢元贞猛地挣开,发狠地打他,“你可真是坏透了!” “你答应了?”赫连诚咧嘴,福兮祸之所伏,这一遭入水露出谢元贞的真心,原来谢元贞还在乎与他的未来。 赫连诚小心捧起谢元贞的脸,眼中深情不自觉,“我是想浪迹天涯,可也不一定非得是塞外大漠。有你在的地方,哪里不是人间天堂?” 情话受用,人却不值得理,谢元贞嘟囔,自己捞过诏书来看。 “大部分字迹倒还清晰,”赫连诚贴着谢元贞的脸颊,两人借着月光仔细检查,说着又指向其中两处,“怎的偏偏这印章,还有慕容裕这几个字看不大清了?” “笔画多吧?”谢元贞还在呛咳,“老天也不想让慕容裕做大梁的天子。” “那老天想让你做大梁天子呢?”赫连诚轻拍他后心,鬼使神差一问。 “论世间,能有几人做到真正的未卜先知?”谢元贞有些意外,眼角扫过赫连诚,这人一本正经,好似十分笃定。谢元贞起了身,一笔带过,“走一步看一步吧。” 夜风愈加肆虐,赫连诚领着谢元贞往渡口的驿站去,那里拴着他的马匹。 “对了,”赫连诚抱他上马,自己翻身坐后面,“怎的突然带诏书,是要去见谁?” “我原想托你保管一阵,”谢元贞看着滴水的诏书发愁,都怪自己大意,“这可怎么办呢?” 贪墨灾银一案几乎是釜底抽薪,一锅端了李氏党羽,待李令驰缓过这一阵,再发现贾昌身死,转头只怕是要咬死自己。 谢元贞不确定之后凶险几何,就想先把诏书交托赫连诚保管。 “别急,”赫连诚两腿反扣住谢元贞,持缰绳的手不时向后护住他腰身,扬鞭催马,“我听闻工州人不仅善机巧,还善字画修复,想来修复诏书也是一样的吧!” “诏书可不比寻常字画,”风声于耳畔凛冽,谢元贞与之紧紧依偎,偏头望他,“有可靠的人吗?” “先换身衣裳,”林中飒飒,赫连诚呼啸而过,风都被他挡住了,留给谢元贞的只有一片温暖。“我带你去找卢秉武!” 两人带着刘弦赶到工州的时候,卢秉武刚操练完,他浑身是汗,迎人进了门,眼睛还绕着他们打转,也是颇为意外—— “几位怎会突然大驾光临?” “都是打过一架的人了,别那么多客套,”赫连诚一拍他肩膀,大摇大摆权当自己家,“敢问工州最善修复字画的人是谁?” “要修字画儿?”卢秉武豁然开朗,“倒是巧了,我这就带你们去!” 谢元贞却扯了下赫连诚衣摆。 “卢兄,”赫连诚清咳,“敢问那人是否可靠?” ……家兄,”卢秉武打量赫连诚的神色,霎时明白这份字画的重要性,说完觉得不够,又添一句:“他常年不出门,还不会说话,够不够可靠?” 两人对视。 倒是足够可靠了。 若是这诏书只能由别人来修复,由盟友的至亲亲自上手,自是再好不过。 “不过我得在场,家兄内敛,见着生人他会害怕,”卢秉武坦诚以告,“若是你们愿意相信我的话。” “我常听外人说工州人皆机心械肠,可我却不觉得,”赫连诚没有犹豫,“我信你。” 谢元贞紧跟着上前一步,“我也相信卢兄!” 事出紧急,卢秉武顶着一身热汗带人来到后宅一处偏院,三人在院中等候,房门开合,卢秉武很快从屋内出来—— “家兄让我请几位进去,”卢秉武欲言又止,赫连诚与谢元贞不放心,卢秉武又何尝不是,“家兄先天不足,待会儿劳二位别靠太近。” “叨扰令兄已是万分惭愧,”赫连诚与谢元贞相视一笑,又看了刘弦一眼,“若于礼数上还不周全,那就更不应该了。” “属下在院中候着。”刘弦躬身。 “那随我进门吧。” 卢秉武与长兄是双生兄弟,其兄名为卢秉文,兄弟俩人如其名,卢秉武长相更加威武,而卢秉文则更偏清秀。 跨过门槛,屋内有些昏暗沉闷,围绕卢秉文的先是一圈不知用途的机巧,然后是数不清的字画,有局部也有整副,如蚕茧将卢秉文层层包裹。 如严丝合缝的保护罩。 谢元贞不动声色地打量过,视线落在正中的卢秉文身上,只见他端坐案边,身前堆满各种工具。春日渐暖,卢秉文仍是一袭冬衣,衣领牢牢裹住脖颈,他常年足不出户,皮肤有种病态干瘪的惨白,唯一颗浅灰痣点在左眼眉尾显而易见。 若非卢秉武事先告知,外人打眼其实也瞧不出什么异常,反而给人一种隐世高人的错觉。 但一堆工具之后,一副精密闪着微光的机械臂护将卢秉文右手整个包裹,谢元贞这才看出其中异样。 械片之下卢秉文右手狰狞,并不似寻常受伤,更像受过刑,谢元贞百思不得其解,猛然抬眸对上卢秉文,这才发现他还在注视着自己。 赫连诚不动声色地侧身上前一步,将谢元贞略挡在身后。 双方各自见过礼,卢秉武就开门见山,“你们要修什么样的字画?” 谢元贞抿唇,随即答道:“是一份诏书。” 卢秉文手上的工具刀应声落地。 太奇怪了。 但眼下是谢元贞有求于人,无论卢秉文表现有多怪异,他都得受着。 说完卢秉武又同长兄对视,“兄长,能修吗?” 卢秉文没打手势,直接伸出手掌,摊开向上。 这是要先看过。 “这诏书昨夜掉进水里,”谢元贞心中忐忑,又想看看卢秉文的态度,于是上前一步,将诏书递过去,“有劳卢先生给看看,还能否修复如初?” 见状卢秉武就要去接,可卢秉文却蓦地直身站起来,在场皆是一惊,谢元贞与卢秉文隔着一道诏书的距离,清楚地看见卢秉文神色激动难抑。 “兄长?” 卢秉武轻唤一声,随即见卢秉文打了手语,“家兄说这份诏书底下还有一层。” 赫连诚眼睛一转,上前问:“还有一层?” “那能揭开吗?”谢元贞有些犹豫,“揭开的话,上面那层可还能修复?” “家兄说,上下只能二选其一,”卢秉武皱眉摇头,“诏书所用纸张原都是特制的,即便入水也不易泡发。而这份诏书所用纸张被人一分为二,比寻常用纸要薄上许多,加之眼下已被水泡过,便是拼尽家兄之力,恐怕也难以保全上下两份诏书。” “其实诏书干透以后,也还是能看出大概的字迹,”赫连诚始终觉得事有蹊跷,当着卢秉武的面他不便明说,“要不咱们——” “我要下面那张,”谢元贞却抬眸拱手,当机立断,“有劳卢先生!” 三人退出房门,坐在外面等,卢秉武命人看茶,同主仆三人隔着距离坐在楣子上,不时闻闻自己的衣袖,又不好意思撂下他们。 “手这样凉,”赫连诚装着没看见,抓起谢元贞的手捻道:“朝食也不见你用几口,马不停蹄赶过来,现下饿不饿?” “饿了吗?”卢秉武蹭地站起,“我让后厨送些糕点过来!” 谢元贞不想麻烦,赫连诚却从善如流,“那便有劳卢兄!” 说罢卢秉武摆手,大步流星走了。 人刚消失在廊子尽头,谢元贞就问他:“又占人家便宜?” “这是哪儿的话?”眼下院中只他们二人,赫连诚直接将谢元贞的手揣进自己胸口取暖,“我当卢兄是亲兄弟,你我夫妻一体,他自然也是你的兄弟,兄弟之间何来这许多计较?” “可你不是说,”谢元贞挣不开,后面到底站着个刘弦,他红着脖子偷偷又问:“不是说他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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