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回程,火把走了大半,乱葬岗骤然变得更加鬼气森森,等人走远了,贾昌却是熄灭了自己手中的那把,抹黑牵出藏在乱葬岗后面的马匹。 上马之后贾昌策马疾行一刻不敢停。望京与铎州一江之隔,入夜虽不走船,但渡口尚有船只停泊,眼下入夏,为免来回麻烦,许多船夫经常在船上过夜。 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协商,谢元贞的态度始终模棱两可,这就是在告诉贾昌,七年前的旧账翻不过去。 一命还一命,贾昌也未必能在谢元贞手中讨个活口。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李令驰不可靠,谢元贞更不可靠,所以贾昌不如自己回京面见主上,告诉他谢元贞潜伏在主上身边就是心怀不轨,谢元贞既化名柳濯缨,就是要借主上的刀杀了李令驰。 永圣帝皇权不稳,一李一谢本就是把持朝政多年的权臣,如今谢元贞既是谢氏之后,说不准还觊觎主上的天子之位。 世家算什么,世家凭什么! 李谢既可做权臣,贾姓又有何不可? 贾昌对世家的仇恨与日俱增,世家德不配位,他要投靠永圣帝,他要杀了李谢自己做世家! 五更天,不到两个时辰,贾昌已然过江上岸,他快马加鞭赶到渡口,沾了血的佩刀横上船夫喉头就不曾移开半步,船夫吓出半条命,又豁出剩下半条去抡动船桨,抡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赶在天亮之前到达岸边。 贾昌早已疲累不堪,神志长时间紧绷,眼下他就是惊弓之鸟,可他根本来不及休整,点卯在即,他得趁着刚开宫门的时候溜回大内,面见主上。 夏日的五更,天也隐隐泛白,晨风扫去一丝燥热,贾昌迈步往前走,突然发现不远处的界碑旁,隐约有个人影。 那人蒙着面,贾昌看不清,手已经按在刀柄。 “你是谁!”贾昌问。 回答贾昌的是黑衣客手中的刀。 只见他脚下凌风,提刀冲贾昌飞身而来,两刀相接的瞬间,贾昌赫然看清那把刀背上闪着微光的一排环扣—— 膏锋锷 是裴云京! 就在贾昌惊愕的一瞬间,黑衣客当胸一脚踢翻贾昌,八尺大汉重重摔在地上,再睁开时,便是黑衣客从天而降的悍刀斩! 贾昌躲避不及,眼见就快滚到岸边,被汗水打湿的衣背又遭清凉的江水一激,冷热交替,贾昌登时拧紧眉头—— “你为何杀我!” 黑衣客还是不说话,纵身举刀又是一斩,千钧一发之际,贾昌从他□□滚回林边,裴云京战场杀伐,刀下亡魂哪里数得清?凭贾昌一介大内闲散多年的虚衔将军又如何打得过?他没命地爬起来,就要往城中逃—— “我知道了,你要夺口供,”转瞬黑衣客又追上来,横刀抵挡的间隙,贾昌几乎预感到今日自己要命丧于此。 可他不甘心,即便要死,他贾昌也得死个明白。刀光剑影间他手脑飞速,嘴上不停,“还是派我前去八盘冶,根本就不是护军的意思!” 最后一个字音落地,贾昌眼前乱花缭乱,随即只感觉到刀尖刺破皮肉的透骨冰凉,紧接着砰地一声,贾昌仰面倒地,面目狰狞,比死亡更早到来的是无边恐惧。 黑衣客的刀尖淌血,在不远处静静凝视着贾昌最后的挣扎。倘若贾昌还有力气低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自己中刀的位置几乎与公冶骁一模一样。 “你,你与护军!” 从喉底挤出的声音戛然而止,下一刻贾昌后脑当地,双眸闭上,指认黑衣客的手沾满鲜血,终究坠落于地。
第107章 离间 秋日少雨, 今晨又格外闷热,不多时忽有斜风细雨,黑衣客右手隐隐颤抖, 他终于看够了, 拖着刀行尸走肉般往北郊去。 狐死首丘, 代马依风, 铎州北郊有林,林中有无字碑,黑衣客走到墓前,细雨骤然变了瓢泼,黑衣客脱力跪下来,咣当一声, 长刀落在身侧,环扣相触, 又似回音, 下一刻他左手一把扯开面帘—— 是谢元贞。 谢元贞双手撑地,仍在颤抖,他脑袋垂向地面,撑着单薄的后背任风吹雨打, 这姿势像在忏悔, 又像在惩罚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 大雨淋得谢元贞脑袋昏沉, 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 这声音细碎, 淹没在冰冷的雨中, 谢元贞耳朵一动却听得清楚。他想也不想,抽刀反身横砍, 来人似乎没料到谢元贞竟会挥刀指向自己。 刀尖劈开连绵雨柱,鲜血随即嗒嗒融进地里,顺着泥水往一座座凸起的坟边渗透,谢元贞从断开的雨隙里看清那张脸,眯起的桃花眼赫然瞪大,他右手震颤,再握不住刀柄,慌忙爬上前—— 两人奔赴彼此,赫连诚跪起一地泥水,一把捞起没半点人样的谢元贞,谢元贞抽身,满心满眼要去捧对方鲜血淋漓的掌心,声音凄厉,循环往复,“我伤了你,我伤了你!” 赫连诚单手环过谢元贞紧紧抱住,上半身微微后仰,他要谢元贞明白他还可以依靠—— “季欢,我无碍!” 谢元贞还在失神,于是赫连诚用力掰过他的脸,两厢正对,“想哭就哭出来,听见了吗?” “赫连诚,”谢元贞的下巴被捏出一片凹陷,他浑然不觉得痛,只是麻木,还有刺骨的冷意,“赫连诚——” “我在,”赫连诚点头,他松了劲道,双手将人整个抱入怀中,他右手掌心滴血,便只用大鱼际抚摸谢元贞的后脑,“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我差点,”谢元贞几番挣扎,“我差点就杀了他!” 墓林惊起一片鸟,那是谢元贞再也无法克制的哀嚎。 贾昌说他没杀过谢家人,可彼时带人冲进谢府的是他,僮仆侍婢虽不比主子金贵,但也是活生生的人,于他们而言,七年前的冬至夜才是无妄之灾。 贾昌怎么敢说他没杀谢家人? “可是季欢做得很好,”赫连诚哄孩子似的,“你并没有真杀了贾昌!” 几个月前谢元贞还嘲赫连诚哭得难看,此刻他咧着嘴角,想哭又想笑。 原来身处狼狈,他们也是一样的。 墓林中没有别人,这样的鬼天气,便是主街也空空荡荡。秋雨磅礴不见小,隐约还有变大的趋势,赫连诚宽厚的手掌覆在谢元贞头顶,几乎挡不住多少雨。他一直这么陪着,哭到最后谢元贞戛然而止,彻底晕死在他怀里,赫连诚才匆忙抱人回去司马府。 贾昌再次醒来已是三日之后的清晨,意识回转之前,胸口那片伤处率先开始叫嚣,他睁开眼,头顶是青黛色床帐,入目不是忘川,也不是奈何桥。 这是哪里? 胸口的一刀着实厉害,贾昌人刚苏醒,神智还未完全恢复,迷迷糊糊地思索间,耳边茶水汩汩入盏,他猛一偏头,牵扯胸前伤口,一声呻/吟之后—— 竟看见李凝霜就坐在边上。 “二小姐!” 贾昌始料未及,下意识撑起半身,只见李令驰正从门外进来。 看起来气色还不错。 “护军大人!”贾昌几乎是痛哭流涕。 李凝霜略微皱眉,径直打断道:“谁要杀你?” 李氏父女一前一后,此刻房中再无他人,今日倒是阳光明媚,可惜金秋美景尽数被挡在床帐之外,贾昌周遭一片昏暗,他支支吾吾,不敢贸然断定如今李令驰与裴云京之间的关系。 只是一个要杀一个要救,难不成主仆二人多年,竟是一朝生了嫌隙? 这一犹豫,叫李凝霜明白贾昌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索性开门见山,“是裴云京么?” 贾昌心下一沉,其中果真有问题,“二小姐莫非见过裴将军?” 可李凝霜不答他,转身看向身后的李令驰,端的冷脸冷声,字里行间甚至不乏讽刺,“父亲,他人都杀到您头上了,您还预备留他到几时?” 他与裴云京做了近十年的主仆,李令驰不是看不出他的野心,可他膝下无子,若是裴云京真的聪明,就会知道即便最后李令驰称帝,裴云京未必没有做太子的机会—— 不过是晚那十几年罢了。 就这样裴云京竟都等不及? 李令驰负手而立,往日威严犹在,心里却错综复杂。李凝霜不等父亲回答,又转身去问贾昌:“裴云京派你去八盘冶,可曾有过叮嘱?”李二小姐洞察人心,她看出裴云京将人推到八盘冶是为搅乱局面,又追一句:“你又是意欲何为?” 眼下公冶骁与三幢主都死了,死无对证于贾昌而言不可谓不利,只要他心思够细,此刻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可贾昌转念想起口供,抬手就去摸胸口—— 李凝霜毫无避讳之意,牢牢盯着他问:“你在摸什么?” 贾昌眼珠一转,假意道:“是属下老母给的护身符,属下日日佩戴于胸前,不知——” “你的衣裳一件不少就在这里,里头可什么都没有,”单论长相,其实李凝霜与父亲并不多像,只是她女身男相,逼供时又见棱见角,却不由给贾昌一种错觉,比之当年全盛时期的护军大人,李二小姐竟然还强过几分,“贾昌,此时此刻,你还要胡诌吗!” “属下不敢!”贾昌语气间已然带了些慌乱,不过方才这一诈也足以让贾昌断定,他们还没见过公冶骁死前的血书,“只是那口供恐怕已被裴将军夺走!” 李令驰骤然上前一步,“什么口供?” “.是公冶骁指认,指认您当年屠杀谢氏一门的证词!”贾昌躺得不安稳,他强忍胸口钝痛侧翻,随即撑着半身坐起,“属下偷出口供,本想快马加鞭呈送大人,谁知,谁知!” 李令驰以为公冶骁贪生怕死,贪图富贵荣华,不想这样的人被逼到绝境,也会狗急跳墙,反咬主子一口。 “当年之事,裴云京怎么也是局中人。如今他想要隔岸观火,坐收渔利,”李令驰嗤笑道:“可他当真就能置身事外么?” 当年灭洛都谢氏乃是永圣帝默许,此事公冶骁与贾昌不知情,裴云京与赵云清作为左右副手却是一清二楚。 裴云京要如何洗脱自己的干系? 李凝霜眼角斜看父亲并不说话,可下一秒李令驰便再笑不出口了。 倘若裴云京作证永圣帝不知情呢? 当年种种,真相如何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裴云京乃李令驰副将,衣冠南渡,十万牙门军悉数合并收编于六军,如今裴云京手中掌握十万兵马,足够与昔日上峰分庭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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