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诚重归平静,在谢元贞额上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谢元贞血肉之躯,他终究有他自己要面对的东西,赫连诚能做的便是在他危急之时,及时将人拉回悬崖边。 “倘若最后的真相与你先前所追求信奉的大相径庭,”赫连诚松开手,摩挲着谢元贞微凉的脸颊,“你当如何?可会放下仇怨?” 谢元贞微微歪过脸颊,细细感受着赫连诚的温度,开口却是斩钉截铁,“不,我决计不会!” 申时刚过,贾昌得了三幢主的口供并未立即离开,他走到门口,又央狱丞指路往公冶骁所在的牢房去。 公冶骁所在的牢房与三幢主一东一西,贾昌人到那里的时候,公冶骁正艰难地翻了个身。 他被三幢主打出的鼻青脸肿还没消淤,方才又不敌落了下风,眼下身心皮肉哪哪儿都不舒坦。公冶骁赫然看见贾昌,还想背过去,只是转身的瞬间牵扯伤处,又疼得他忍不住呻/吟。 “你来看我笑话?” 片刻之后,公冶骁总算甩出一句。 即便此刻贾昌绷着一张脸,摆出一副十分心疼的模样,也会被公冶骁说心怀不轨,贾昌索性大大方方笑给他看,“我能看你什么笑话?” 公冶骁见他还真笑了,怒气不打一处来,“自然是看我登高跌重!我出身世家,虽是偏房庶子,到底高你一介低阶寒门不少,其实你心里一直不服气吧?”既提了往日恩仇,公冶骁心中自然有本账簿,要将陈芝麻烂谷子细细摊开,“记得刚入伍那时,你凡事削尖了脑袋往前冲,可那又怎样?提拔的时候上头从来注意不到你,这个位子是你摸爬滚打多年,险些丢了一条命挣来的,比起你,我就像个纨绔子弟,不过仰仗家里恩荫得了个肥差!” 大内左右卫领天子俸禄,吃的也是皇粮,加上少不了受宫人打点孝敬,有几分里子,面上也风光。这对于世家出身的公冶骁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对于贾昌而言,已经是个不错的去处了。 贾昌背靠木栅栏坐下,有一瞬间十分不想再看这些人的脸色,他才在三幢主那里受过窝囊气,公冶骁的话实则正说到他心里。多少年来,别人嬉笑玩闹,贾昌勤学苦练,在阴暗的黑夜摸爬滚打究竟有多辛苦,只有贾昌自己明白。 可别人都不明白,那些恭维的背后只有鄙夷,只有嫉妒。 官场虚伪,贾昌从善如流,他戴上伪善的面具,实则痛恨自己的出身,别人轻描淡写的一步路,换了贾昌便要走五年十年,凭什么?就凭他的出身不够好,就凭他祖上有过因而连坐后代? “寒庶有别,朱竹有别,世家之间也有高下之分,”可贾昌一开口,那副面具就还牢牢戴着,谁叫他已经习惯这般面对同僚,面对上峰,乃至面对他自己,“可真要这么比过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公冶骁一愣,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七年前贾昌背着自己一步一挪下了山,明明贾昌自己也身受重伤,白鹘的利爪从他大腿根拉到膝盖,那里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如今七年过去,触目惊心的伤疤依旧在,每逢阴雨天还时常发作。 “你来做什么?” 公冶骁难得软了心肠。 “此事惊动朝廷,如今想要安安稳稳回京已几乎不可能——”贾昌转过来,透过木栅栏看向阴影下的公冶骁,“景曜,你怕死吗?” 公冶骁轻哼,“你不知道我贪生怕死么?”他虽然不大聪明,也听出贾昌的法子可能会让自己吃苦,原先在铎州两人身处一地,凡事都有贾昌出主意,可自从来到这里,庾愔板着一张臭脸,只会同自己作对,每每思及此处,公冶骁总会感怀贾昌还在自己身边的往昔。 他语调一转,“你有什么法子?” 两人共事多年早有默契,此话当然不止在问冶场斗殴一事,如今他二人休戚与共,真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是护军大人李令驰—— 贾昌救他是势在必行。 “护军要杀咱们,无非是因为当年那件事,咱们脑袋搬家,老任他们仨一样留不住,”贾昌眸子一暗,“可此事于咱们见不得人,于护军一样是见不得人。难道护军就不怕咱们揭发当年事,扣他一个诬杀忠良的帽子?” “你的意思?”公冶骁心神激荡,官大一级尚且压死人,世家门阀之间也有高低,大梁朝堂从来都是李谢二人说了算,作为下属,作为低人一等的普通士族,公冶骁何时敢反抗护军的意思? 贾昌轻描淡写一句话,在公冶骁看来,无异于是要自己反上天去。 这叫他怎么敢? “你,你让我想想!”公冶骁摆摆手,强撑着坐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此刻缩成一团,就躲在幽暗的角落里。 “景曜,”贾昌仍是一副语重心长,可在公冶骁看不见的背后,贾昌也捏着一把汗,他要公冶骁写下罪状指认李令驰,待状书写就,死亡就是公冶骁最好的归途,他捏着木栅栏的指尖泛白,言辞殷切,“我不逼你,只是此事不能拖太久,如今柳大人的身后就是当今主上,这些年主上韬光养晦,令李谢重新形成对峙,李氏未必会永远猖狂下去——你且好好想想!” 寅时出狱前,贾昌走到狱厅,正赶上狱丞下值,他见贾昌终于出来,淡淡的面色舒展一丝。 “狱丞辛苦,”贾昌三步并两步,县官不如现管,在望京地盘,他还得向狱丞陪笑脸,“夏日炎热,呆在牢里想必也不舒坦?” “都在这大牢里头了,春夏秋冬哪有一日舒坦的?”狱丞回头看了一眼,顺势扫过贾昌,牵了牵皮肉,“好在刺史大人体恤狱中上下曹掾,便是狱小吏一日也能践更三次,休沐更与卑职一样,弟兄们倒也不算太过辛苦。” 说完狱丞急着要走,贾昌却将手伸进了胸襟——
第106章 诛杀 狱丞一下又不着急了。 “天儿热, 在下一点心意,请弟兄们买些熟水解暑消乏,”贾昌塞了银子, 指向里面的牢房, 两人目光交错,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安刺史果真恩礼有加,可这三班倒也辛苦吧?说不准一夜觉要拆成两半睡,也不踏实。” “瞧您说的,食君之禄,解君之忧,辛苦二字可不敢当!”白花花的银钱赏心悦目, 可比夏日里的清风还要令人舒心。狱丞也不推脱,笑着收入囊中, 嘴巴真真切切咧上耳垂, 说话的语调也和缓不少,“贾将军请放心,里头那几位卑职定当仔细照看,不叫他们有任何短缺!” “多谢狱丞!” 出了门, 贾昌与狱丞分道扬镳, 放眼望京境内, 天色已完全转黑, 主街不见百姓。贾昌顶着一身恶汗独自走了一段, 忽而将手伸进胸口又摸了一下, 随后大步流星, 彻底消失在主街拐角处。 蝉鸣星稀,街巷的灯火渐渐熄灭, 转眼更声敲过第二道,贾昌离开前与狱丞高谈阔论,大牢里还很热闹,此刻却是阒无人声—— 只见狱厅内的灯光漫在青砖铺地的院子里,一只狸子大大方方从正门进来,忽而飞速蹿过院子,随后又一步一顿,跃过门槛,去够狱厅内案桌上的点心。 里头的狱卒早已横七竖八,七八个大汉不见呼噜,也不见梦呓,狸子乌黑的眼珠转了又转,眼见胆子越来越大,不仅来回蹦跶,有几次直接压在肥头大耳上,竟也没将人坐醒。 案桌散乱,陶碗中的熟水已被一饮而尽,只剩碗底还有几粒煮瘪了的绿豆。狸子埋头进旁边的肉碗,狼吞虎咽还没一会儿,忽而从院门口传来细微的动静—— 狸子跑出门的时候,正撞上进来的贾昌。 “喵!” 一声尖利划破长空,也彻底惊动了牢中还清醒的犯人。 贾昌一袭黑衣蒙面匆匆闪过幽暗的走道,到了公冶骁的牢房前才解下面帘,公冶骁提心吊胆,满心以为是李令驰迫不及待要来灭口,见是贾昌才长松一口气—— “你怎的这会儿来?” 白日公冶骁咬破自己的指尖,刚写下七年前大梁中书令谢泓灭门的真相,本是要贾昌拿回京面呈主上,何以此时去而复返? 公冶骁心跳提到嗓子眼儿,莫不是他们的谋算已被护军发现? “我思之再三,这局实在太大,不是咱们能吃得下的,”贾昌三下五除二,开了门锁解了镣铐,“我放倒了外头值守的狱卒,再过一个时辰他们便要践更,快随我离开此地!” 这太突然了,公冶骁没有立即跟上,满脑子还在畏惧护军威严,“可我岂能一走了之?我家中还有亲眷,日后岂非要牵连他们,叫他们受我连累!” “他们要抓的是你我,但凡咱们一日流窜在外,李令驰便更不能动你我家人,”虽说公冶骁所言在理,只是贾昌一脸焦急,说着就去拉公冶骁,“否则岂非逼得狗急跳墙,将他之前诸般恶性公之于众!” 多少年同僚,公冶骁向来是没什么主意的,兴许是今夜事发太过突然,亦或是他直觉不对劲,此刻面对贾昌的花言巧语他犹豫再三,一时与贾昌僵持在原地,“可我若走了——” “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成了!”贾昌猛然又加几分力道,让过公冶骁往前一拽,将人径直往门外推,生死关头,由不得他优柔寡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公冶骁耳边轰鸣,恍惚间被推出牢门口,他冷不防回眸,恍惚见贾昌与那夜山中的神色相似。 往前算到此刻,贾昌实在救了他太多次,即便公冶骁嘴硬,对他的信任实则几乎刻进脊髓,不过须臾,他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大步就往狱厅走。 通过幽长的走道时,其他牢房的犯人眼睁睁看两人大摇大摆往门外走,眼角眉梢尽是艳羡,其中甚至还有人嫉妒心起,大声嘶吼,妄图引官差前来捉拿。贾昌跟在后面不过斜睨一眼,那人就戛然而止,不敢再冒犯。 长夜漫漫,在闷热幽暗的牢狱流得尤其快,眼见两人就要跑到狱厅,生门就在眼前,如此紧要关头,贾昌却突然叫了一声景曜—— 公冶骁应声转身,长刀霜寒,闪过他的眼睛,眨眼的瞬间正没入他心口。 鲜血滚烫,最开始从喉头涌出,继而才从伤口的位置冒出来,从军多年,这也是贾昌出刀最快的一次,快到公冶骁毫无招架之力,快到他根本难以置信—— 只见公冶骁目眦欲裂,“你做什么!” 灯烛忽然停了晃动,狱厅从未如此刻般明亮,贾昌紧握刀柄,脸上的狰狞分毫毕现,他吊着眼睛向上看公冶骁,譬如午夜梦回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这是做兄弟的最后叫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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