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猛然后撤将刀拔出,原先堵在伤口处的血溅了一地,也溅了贾昌一身,他不甚在意地抹了一把脸颊,那里顿时变得更为触目惊心。 “安心去吧!” 贾昌冷漠地跨过死不瞑目的尸身,直往监狱的另一侧去。 彼时监狱另一头,任铠几个虽在最里间,也早听见外头的动静不寻常,遑论此刻贾昌脸颊都是刺目的血渍。 “你真杀了公冶骁?”任铠有些难以置信。 “难不成留着这么个祸患,”贾昌开了锁,一脚踹开门,声音没什么起伏,“来日引火烧身?” “还算你有血性!”郭昣倒是没有犹豫,第一个跳出牢门,道谢时下巴微微扬起,“谢了!” 牢中剩下的两人,张谧先看了一眼任铠,眼见任铠点了头,这才随他一同出去。按之前的计划,他们连夜潜回铎州面见主上,将护军李令驰以及公冶骁的罪状悉数告知,再观察情形,看能否求得主上庇佑。 狱厅中,狱卒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正中还横着公冶骁的尸体。他七窍出血,当胸正中一刀,足见贾昌并未手下留情。 郭昣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眼下人死在前头,他还有些可惜,于是啐一口骂道:“天道轮回,下去给老童赔罪吧!” 只是光是用嘴还不解气,郭昣几步上前,又狠狠追了一脚。 “好了,当务之急是先离开此地!”公冶骁的双眸大睁,被郭昣一脚踢转了向,此刻正对着狱门,正对着他们几人。 任铠有些不安,跨出牢门前脚下一顿,又问贾昌:“狱卒几时践更?” “快了!”贾昌没看他,只身走在前头,在昏暗的院中朝他们挥手,“出去再说!” 望京大牢其实有两重大院,内小外大,四人穿过内院来到前院,大门就在眼前,彼时门外匾额下的两盏白色灯笼正来回晃动。不知为何,任铠的心跳却越来越快,不断交叠的脚步不由慢了一点—— 果真正在此时,前院高墙突然冒出弓箭手,流矢如流星,其中一箭悍然射穿郭昣细长的脖颈,将他的喉咙牢牢钉死在青砖地面上! 熊熊火把如击鼓传花,霎时勾勒出四方院墙的压顶,院门口的阴影下,不断有官差冲入。 “有埋伏!” 任铠大惊失色,他与张谧手无寸铁,边躲边往院门口冲,后路刹那已被堵死,凡事来不及细想,先夺了兵器再说。 流矢终于停下,换了涌进来的官差轮番上阵,短兵相接之际,贾昌忽然贴着任铠使眼色,“挟持我!” 电光火石之间,任铠上手扼住贾昌的脖颈,冲着四下大吼:“右卫将军就在我手里,识相的,就立刻放我等出去!” 眼前一字排开的官差见状果真有些犹豫,可但凡官差出动,总该有领头的,三人迟迟不见人出来,心里越发没有成算。 “今夜是哪位大人抓捕,怎的藏在人后?”任铠捏着贾昌往前逼近一步,官差就跟着后退一些,他壮着胆子激将道:“怕不是做亏心事的是大人自己吧!” 一阵清泠的笑声悠悠从门外传进来,紧接着阴暗的门边露出一角灰白,只见柳濯缨执鹊羽扇,负手出现在三人视线之中。 “柳大人,果真是您!” 下一刻任铠恍然大悟,军营自有军营的一套,上棍子挨板子,甚至大刀砍脑袋,那人都得在营中。即便柳濯缨是文官,出了事没有惩戒,反而千里迢迢将人送进望京大狱,若说他打着别的算盘,那也是顺理成章。 “是我又怎样——今夜你们出不去,主上面前这奏章我想怎么写便怎么写,纵使你杀了贾昌又如何?”柳濯缨摇扇的动作一停,笑得那样惊艳,又那样令人恐惧,“难道我怕你杀了他么?” 是了!任铠后知后觉,若是他没挟持贾昌,还能推说是贾昌劫囚,可任铠千不该万不该,偏偏又挟持了贾昌! “你,”任铠心惊,几乎是瞬间转向身侧的贾昌,一字一顿,“是你?” 这一招引蛇出洞,贾昌做尽了前头的坏事,可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人质,那么所有脏污就都可以往他们三个身上泼! 张谧也瞪大了眼睛,“老任,你说他——” 任铠脸色阴沉,粗壮的脖颈青筋毕露,贾昌所图究竟为何根本不曾和盘托出,或许他们三人的性命早就在贾昌的如意算盘之中—— 贾昌要杀了他们! 四方天外月黑风高,院中不时被火光燎亮,贾昌的侧脸忽明忽暗,他始终没有回答任铠的质问。 “他娘的,”张谧怒发冲冠,举刀就要向贾昌而来,“老子先杀了你!” “老张,别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任铠与众官差对峙,眼下贾昌好歹在他手中,他目露凶光,又绕回门前的柳濯缨身上,试探道:“柳大人,今夜要杀要剐我等认了,只是死前小人还有话要说,大人可愿听小人一言?” “可惜啊,”柳濯缨仿佛当真在为他们而叹息,“你要说的,公冶将军可都写下来了,你们不会比一个死人知道更多。” 任铠脚下一软,他总以为自己尚有利用价值,只是他忘了自己与张谧不过是军中幢主,论职位,他们不足以接触护军李令驰,但论杀人,他们既为人手中刀,却只多不少! 自公冶骁血书写就的那一刻起,这三人在柳濯缨与贾昌眼中便成了死人。 “贾昌!”任铠彻底绝望,愤怒的嘶吼响彻大院,“都是你算计好的!” 说着他手下用力,就要结果贾昌,任铠早说过他们三人并不怕死,可也不能就此做了别人的垫脚石,今夜既绝然没有回头路,任铠死不后悔,唯愿在咽气之前能拉着贾昌一道下那地狱。 可说时迟那时快,突如其来的一箭从天而降,嗡的一声正中他露出的右眼,长箭穿脑而过,钻出脑后的箭头上还沾染黏腻腥臭的脑浆。任铠顶着冲击,踉跄几步仍站在原地,然而下一刻便直直后仰倒地! 一刻之后,三人因杀犯人并越狱,被官差围攻就地正法。尸体裹了白布,被一具具抬出去,院中泼水洒扫,眼见明日又是幽静素雅的青砖大院。 今夜尘埃落定,贾昌赶忙上前去迎阶上的柳濯缨,只是柳濯缨眉眼一皱,眼睛盯着地上那几摊血,却以鹊羽扇掩鼻,“贾将军,好重的血腥气。” 贾昌低头,方才倒没注意,他身上也确实鲜血淋漓。不仅胸襟,只怕脸上也脏得不能看,他勉强赔笑道:“熏到柳大人,请恕卑职之过。” “你何过之有?”鹊羽扇之上,唯有柳濯缨一双沉静的眼睛,他转向贾昌,像在看他的掌中之物,“今夜可都是贾将军您的功劳。” 贾昌不敢在言语上争锋,他得了公冶骁的血书便再次与柳濯缨求商量,既然柳濯缨就是谢元贞,那么谢元贞要血恨,公冶骁就是必死无疑,只是单单依眼下这个情形,公冶骁根本罪不致死。因而他假意引人出狱而杀之,又放了三幢主出来,如方才所见,便可将公冶骁的死推给三幢主,如今三幢主逃狱是铁证如山,死人的证词不能改也不用改。这一场闹剧起于撕咬也终于撕咬,回京之后,于两方而言都算是个交代。 当年为保证李令驰不起疑,贾昌根本没在李令驰跟前提过四幢主,此事既摁下去,只要没人追查,往后大家便能一直相安无事。虽然他们也因此而断送了升迁晋职路,可这些条件当年三幢主也是应得痛快,如今却回回挂在嘴边,触贾昌霉头,他决计没有留下三幢主的理由,尤其他们言之有理—— 老童已经死了。 那他们就更不该活。 “贾将军,”柳濯缨眼角的笑意淡了,“别忘了你的承诺。” 贾昌向来做惯了狐狸,手上不捏着把柄,他也没胆量与柳濯缨谈条件,血书口供是贾昌合作的关键,他要柳濯缨答应帮忙,自己也得留一手,血书如今还在他的手中,出发前贾昌指天为誓,说是到了铎州京师,当着主上的面再和盘托出。且他也是当年知情人,由他出面揭露当年阴谋也更有说服力。 贾昌低下头去,“卑职不敢!” 柳濯缨最后看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开,身姿变换的瞬间,贾昌倏地抬眸—— 那眼神与杀公冶骁时几乎一模一样。 出了院门,贾昌叫住往城外运送尸体的官差,“敢问小兄弟,这尸体会埋在何处?” 官差见他浑身是血简直发怵,今夜死的是他同僚,听说其中还有他的发小,可他观贾昌其人,甚至没有露出半点哀痛之色。 “城东乱葬岗。” 官差错开眼,匆忙答道。 贾昌擦干净手,从袖中掏出一袋子银钱,比方才贿赂狱丞的还要多一倍,“这些银钱还请收下,”他摁住官差推脱的手,语气诚恳,仿佛在央求好好照顾他的兄弟,“劳烦替他们选个稍微好些的地儿各自安葬。” 那装银钱的袋上有血,贾昌以为擦干净手,实则还是沾染了一些,且他话音落在安葬地,若是官差埋得不好,还会得罪京师来的贾将军,他哪里还敢收? “将军这是哪里的话,若是您放心不下,不若随小人一同去那乱葬岗,”官差斟酌字句,边打量贾昌的反应,“劳您亲自选个合心的位置,也好免去一番周折!” 贾昌缓缓露出微笑,双手抱拳,道:“好,那便,多谢这位弟兄!” 望京东南的郊外,官差按着吩咐埋好尸体,见贾昌并没有走的意思,支支吾吾道:“贾将军,都安葬妥当了,您可还有别的吩咐?” 官差没有明说,这显然是在催他回去。 当年流民擅闯万斛关,有一部分就埋在八盘岭下,还有一部分则是在这乱葬岗,午夜郊外风大,夏日的天,站在这里却不觉得热,周身只觉浸入骨髓的阴凉,莫说这周遭草木奇形怪状,便是不时见着的狸子也像成了精。 没有差事,哪个好人家敢在此地久留? 贾昌抹了一把眼泪,“多谢这位小兄弟,只是能否再让我与他们说几句话,到底是我连累他们,”他脊背微微弯曲,担保的态度极尽谦和,“说完我便回程!” 官差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这人都是他引出来杀的,此刻倒是假惺惺地掉眼泪,可他也不敢违拗贾昌的意思,两方协商,贾昌已然退了半步,他只得应承道:“那烦请贾将军抓紧些,入夜本该宵禁,小人怕回去晚了,城门值守的弟兄不让您进城。” 贾昌感激涕零,连连拱手,“那便多谢这位小兄弟,我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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