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濯缨牵起嘴角,这模样却不像在笑,“待本官查明,大梁律法如何写自然是依例如何办。趁这会儿还没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你等有何隐情也得要如实交代。” 司隶校尉端的一派儒士风范,字里行间却半点没有要客气的意思。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公冶骁与三幢主若只是如这般互相撕咬而不肯吐露实情,便是朝廷命官也得大刑伺候。军人皮糙肉厚,八盘岭的烈风吹出来的都是铮铮铁骨,上刑看似不打紧,可重要的是,届时公冶将军的颜面就不止被套了麻袋拳打脚踢,还会被扔在地上任军中将士践踏。 柳濯缨仰头看向几人,他此行名为督察,来前永圣帝却要柳濯缨务必审出个所以然来。想那李令驰特地将人下放至于四面危机的八盘冶之时,也没料到此后公冶骁没被五部铁蹄碾死,反倒搬起石头砸了自己一脚,惹朝堂瞩目。 “大人明鉴,卑职几个也是看不过公冶将军如此苛责将士。何况八盘冶就在交战地边上,大家伙儿也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司苦役,如此重罚,反倒容易叫军心不稳,来日面对敌袭军心不齐,”任铠赔笑说起软话,“左右大家都是因补造武库失窃的兵器而来,不如公冶将军就吃下这个暗亏,也算是平了连月以来众兄弟的怨气!” 公冶骁鼻孔肿成针孔大小,此刻气得对着任铠出气,“你言下之意,是你们都是受我牵连而来,我活该遭你们一顿毒打?你既要算账也别卖乖撇开旧账,别忘了当初是谁留下你们的贱命!” 人生都是父母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郭昣就是窝着火才要打人泄愤,公冶骁不知反省,此刻还要拿话戳人,郭昣直接攥紧拳头,“咱们几个到底是公冶将军还是贾将军救下的,想来公冶将军应当心知肚明!” “越说越没谱儿!”司隶校尉雷厉风行,刚到地方便要审理,贾昌没时间与他们逐一化解,眼前有一个漏洞他就得立马补一个,“你们自当记着公冶将军的好!” 贾昌这话不是要拍公冶骁的马屁,几乎是在警告三幢主凡事适可而止。 说来说去,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没的为这些根本犯不上的小恩小怨斗个你死我活。 “原来几位还是旧相识,”柳濯缨装作恍然大悟,“只是私怨合该私下化解,如何就当着全军将士的面闹得如此难堪,最后还惊动圣驾与护军大人,”说着他看向贾昌,意味深长,“听闻护军大人得知此事,气得可不轻呢?” “柳大人说得是,这才派卑职与柳大人同行,”贾昌赶忙躬身,又使劲塞眼色与公冶骁,“老骁,有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事儿不若就这么算了罢?” 不待公冶骁吭声,柳濯缨先撂了茶盏,瓷器与桌案相触的声音不轻不重,再看柳濯缨,岂知他已经完全冷了脸色,“贾将军,我自理解你的苦衷,不过如今此事已闹得满朝皆知,如若不能交出个妥当合理的前因后果,只怕御史台的同僚也不是混的!” 贾昌哪里不明白柳濯缨这就是要刨根究底,只是眼下柳濯缨在场,什么利害关系他也不敢贸然说,他只得顺着柳濯缨的意思,“卑职不敢有别的企图,军将斗殴性质恶劣,自当是要处置几人。” “那便好,”柳濯缨忽而又笑起来,在几人阴沉的面色衬托下尤为渗人,“本官还当贾将军是要当面一套,背后再来一套!”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午时将近,公冶骁与三幢主陆续出了军帐,帘子掀开又垂落回去,秋日沉闷的热风刮过,掀起翩然一角—— “贾将军特地留下来,”柳濯缨重新端起茶盏,他嘴里还有苦味,对着盏口细细吹着,悠悠撇去浮出水面的嫩尖,“可有要事与本官私下说?” “谢公子,别来无恙。” 柳濯缨端茶的左手一顿,紧接着他抬眸看向贾昌,目光幽深。帐中闷热,热茶入口滑过喉结,轻轻一滚,肺腑里的火便彻底点燃了。 军帐一隅,贾昌静待柳濯缨的反应,只见他垂眸松了茶盖,哐当一声响过,他突然笑问:“你叫本官什么?” 这一连番动作稍有停顿,贾昌就几乎笃定,于是躬身又作一揖,“南北两谢,原属士中当轴——公子莫忧,卑职并非来揭您的短。” 谢元贞一双桃花眼顿时眯成一轮两头尖的弯月,只看着他笑。 “卑职不与公子虚与委蛇,只是我等寒门终究人微言轻,说到底也不过是朱门的手中刀,”贾昌是来投诚,投诚要有投名状,这投名状便是公冶骁的项上人头。一如七年前当夜,凡事都是公冶骁冲在前头,就算今日没有谢元贞,只要铎州谢氏还在一日,他也不会完全倒向其中任何一方,“那夜卑职实属别无选择,但卑职绝没有杀您亲族一人。” “哦——”谢元贞拉长了音调,似是不信,“是么?” “千真万确,”贾昌三指朝天,叫外人瞧见还以为这位右卫将军手上从没沾任何人的血,才会如此底气十足,“卑职只是杀了些僮仆侍婢,此言也并非要挟恩求报,唯有一点——” 话音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谢元贞才开口,声音已随着贾昌的一字一句彻底冷下去,“说。” “公冶骁贪功冒进,作恶多端报应不爽——”贾昌刚起头,谢元贞张嘴,语速很慢,却是不容反驳地盖过贾昌,就像踩着他的脑袋在地上来回轻碾,“你想用公冶骁的命换三幢主,你又拿什么来换?” 贾昌神经紧绷,磕巴一下,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在问他拿什么换自己,诚然一命换三命已有些说不过去,贾昌也知道这买卖于谢元贞而言并不划算。 可这既是交易,他们彼此自然各自捏着对方的把柄。 “当年卑职追胥不力,后与公冶骁合力隐瞒护军大人,如今自然不会轻易自找麻烦。” 贾昌坦言不会轻易自找麻烦,但倘若自己与三幢主被逼上绝路,穷寇莫追,纸包不住火也不是没可能。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如今进退维谷,前是刀山后是火海,贾昌不得不赌一把。只是要真将此事捅出去,即便贾昌无法独善其身,黄泉路上也至于无人做伴—— 因为谢元贞总会死在自己前头。 铎州谢氏与李令驰对峙多年,李令驰绝对不会容忍世上还有洛都谢氏的后人。且洛都谢氏向来标榜忠孝两全,那么身死事小,大仇终不得报,谢元贞就没有脸面下黄泉去见谢泓。 谢元贞身姿略微后倾,贾昌倒是有备而来,鱼死网破不是智者所为,他是在赌,赌谢元贞不敢动贾昌,连带也要答应贾昌的所谓请求。 以一抵四,贾昌这如意算盘打得通天响。 “且公冶骁刚愎自用,先前拖延复命已然触怒李令驰,杀他是迟早的事。”贾昌端的恭恭敬敬,见谢元贞并未反驳自己,语气更加诚恳,仿佛当真是在苦口婆心为谢元贞考虑,“那么以他的口供为证,要拉李令驰下马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令驰先将二人拨去大内左右卫的位子,而后又借大内走水一案顺水推舟下放公冶骁。唇亡齿寒,先是公冶骁,下一个死到临头的就是贾昌。 主子要换,那就要快。 贾昌这一番话,几乎已将所有筹码全部摊开摆在谢元贞面前,谢元贞听罢却是笑得更高,一度叫贾昌怀疑这人是否因为自己的揭穿而恐惧到极致,已然疯了。 “那你想得可太简单了。” 到最后谢元贞终于停下来,只是字里行间犹有笑意。 贾昌说得对,他终究是寒门,李令驰与裴云京的谋划必定不会叫他一介寒门看出端倪,因而他也确实不知情,这中间其实还隔着个永圣帝—— 权力诱惑之下,想杀他谢氏满门的又岂止李令驰一人? 贾昌早被笑出一身寒栗,躬着身不敢直起,“那便请公子明示。” “下去吧!” 谢元贞双手交叠趴上书案,眼睛注视着举手无措的贾昌,譬如在看一具死物,可他的声音又极轻,轻到根本听不出半点活人的味道,“之后本官再答复你。” 贾昌没得到谢元贞肯定的答复,出门的时候脚下晃神,被冲进帐内的小卒撞个满怀。 只见他根本来不及向贾昌赔罪,歪着头盔就往谢元贞所在的桌案处爬去—— “启禀司隶校尉,三幢主与公冶将军又打起来了!”
第105章 人心 “看来本官的话他们全当耳边风啊, ”柳濯缨对上贾昌难以置信的眸子,眼底寒凉,语气阴沉, “那就即刻将他们收押大牢, 大刑伺候!” “大人, ”小卒摸不着头脑, 视线在两位大人之间回转,“可这荒郊野岭,哪儿来的大牢?” 八盘冶是有目共睹的一毛不拔,连住的地儿都是现搭的帐篷,又何来牢房枷锁? “离这儿最近的望京不就有么,”只见柳濯缨负手站起身, 眼睛瞥向西面,指了条明路, “即刻前去通传!” 小卒不敢再犹豫, 得令便退出去,剩下贾昌欲言又止,哪里还敢走,“大人——” “天作孽犹可违, 自作孽不可活, 这可不是本官揪着他们不放, 何况本官还没当着长水营将士的面杖责他们, 眼下不过是收监, ”柳濯缨不再看贾昌, 一字一句落地皆是冰碴, “贾将军在怕什么?” 身处闷热的帐中,贾昌无端起了一身寒栗, 他不时偷偷打量这位谢四公子,莫名觉得方才的一切都在他的操纵之下。他好容易挤出个皱巴巴的笑,……是任务也得按期完成,如今长水营校尉收监,岂非群龙无首?” 柳濯缨反问他:“那贾将军又将庾将军放在哪里?” “这——” “有什么话,”柳濯缨终于不耐他支支吾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大袖一挥,“贾将军不妨去牢里同他们说!” 万斛关内,望京大牢里有一半的牢房都空着,走过幽暗的通道往两边瞧,环境虽然不似其他州郡那般脏乱,但到底年久失修,两侧青灰色的内壁砖石都开始皲裂脱落,一抹青灰天光自狭小的高窗射入,依旧照不出木质栅栏的本色,只能大致看出其松垮,也许猛踹一脚便断了。 狱丞领着贾昌走到最里的一间,到了地方狱丞扭头就走,半句话也不肯多说,贾昌眼睁睁等着人拐弯消失不见,才蹲下来冲牢房里的三人道:“先前那一麻袋还不够你们打,为何刚见过司隶校尉,出了军帐又要打?” 郭昣仰面斜躺在茅草上,见贾昌来蹭地跳起,两手叉腰,第一个不服气,“明明是那公冶骁欺人太甚,你做什么要替他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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