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着眼,半晌才看清裴云京的脸庞,还没开口,眼角已经渗出一滴泪,只听他有气无力,“岭南战事如何?” “明公宽心,这仗要打得彻底,便不是一时三刻的事,”裴云京知道他放心不下,玉氏一日不死,裴云京一日不交虎符,李令驰便是死也难瞑目,“但属下自当竭尽全力收复介鄄二州。” 听罢李令驰却没再追问,反而揪着别处,“如今你已贵为镇南大将军,再自称属下,怕是不妥。” 这声音低沉,裴云京还是听出其中别意,但如今他羽翼丰满,也不是谁的敲打都能成为震慑,他低眉顺眼,眼中却没有一丝恭敬,“明公,安饶做一日安饶,便一日是您的下属。” 李令驰忽而又念:“安饶——” 裴云京以为听错了,凑近又问:“明公有何吩咐?” “安能轻饶恕,何以不言杀,”李令驰忽然看向他,从眼缝里射出的精光似一道冷箭,“这字是谁所取?” 裴云京眨了一下眼,语气更加柔和,“明公,是介州典签沮渠邃。” “是了,你第一日做我的副将,便自报过家门。”李令驰不再看他,眼睛转向床帐,去屋顶以及遥远的天边寻一抹记忆,“生娘小于边,养娘大于天,他既赐你安饶二字,想必是寄予厚望。” 裴云京顺着护军大人,“明公之于属下,何尝不是恩同再造?” “恩同再造?那玉氏也是谢公绰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他说反就反了。”李令驰是在假设,但这话从他嘴里蹦出来,仿佛就成了真,“沮渠邃如今就在岭南水师军中,来日若他不肯归降,你待如何?” “属下带兵讨伐是为拨乱反正,灭此等不正之风。”裴云京嘴角牵起一个更大的角度,笑意至于眼底只剩嗜血的冰凉,“屈从玉氏淫威是为不忠,带头不降是为不义,若真如此,那他便该杀!” 李令驰不止笑,还笑出了声,连外间写方的太医令与李凝霜也不由朝内间投来目光。 “不忠不义,好个不忠不义,可大梁的忠义早都叫那谢泓一笔一画写尽了,他的胞弟如今却要踩他的尸骨一步登天!”李令驰似乎有了些气力,“听闻那谢公绰每每酒酣,都会吟诗一首——你可知他所吟诵为何?” 裴云京指尖磨着床沿,说话间略微撑起身子,“属下不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①。” 李令驰沉吟到最后,强弩之末,声音又渐渐低了回去,裴云京说不知道,这也是哄着李令驰,自从赵云清死后,裴云京就明白,此生李令驰再不会信自己的任何一个字。 谢公绰与李令驰是一路人,这点连李令驰自己都十分认同。谢公绰不止吟诗,还要边吟诵,边拿一柄玉如意敲那唾壶,经年累月的击打之下,壶口全是缺口。 那缺口上写满了谢公绰的野心。 李令驰叹一口气,末了又轻笑道:“此乃当年高祖之父临终之言,而后靖襄帝励精图治,开拓大梁盛世——他这是想学靖襄帝。” “可谢公绰没有谢泓的忠心,”裴云京不置可否,他认同也不认同,谢公绰要效仿也得有前提,“有忠心才有孝子贤孙,才有拥趸。” 这话明里否认了谢公绰,实则是将李令驰一并打入万劫不复,李令驰却装着忽略了这点,反驳道:“忠心是身为人臣的本分,可古来创业之君,哪个又有丁点儿忠心?遑论谢泓人都已死绝了,满门上下不留一个活口。” 裴云京这才垂下眸去,脱口一句:“明公所言极是。” 却说这厢夕阳西下,谢元贞终于满载而归回了司马府,谁料赫连诚已在后院房中等候多时。 那一盏灯烛昏黄,映照出一片硕大的人影,谢元贞脚步渐近,方才在前厅时却没有僮仆禀告自己,直到进门之前他仍心有犹疑,推门而入的瞬间倒是明白了赫连诚的苦心。 先前谢元贞说过此后赫连大人不必再偷偷摸摸,只是光明正大入司马府终究会引来注目。如今柳濯缨清谈盛名在外,白日赫连诚要与柳濯缨划清界限,入夜就更该如此,左右这穿窬之盗赫连诚是做定了,他索性登堂入室,径直候在大司马的寝间,翘首以待柳大人临幸。 “回京前特地从师戎郡绕过,”谢元贞字里行间克制不住的高兴,抱住赫连诚却还要挑嘴,“你怎的马不停蹄就追来了?” 赫连诚揉崽子似的回抱谢元贞,独守空闺寂莫冷,他委屈得要掉眼泪,“你绕的是师戎郡,又不是我赫连府,我妻三过家门而不入,我只能挑着扁担苦苦追寻。” 说着赫连诚还把划过桨的手给谢元贞看,宽厚的掌心上长满老茧,在烛光下微微泛红红,见状谢元贞赶紧绞了巾帕过来给他小心擦拭,末了突然亲了一口他的掌心。 赫连诚是在逗谢元贞,可最后弄得自己心里也痒得紧,他夺过巾帕扔回水盆里,溅起一地水花,与这人的花言巧语遥相呼应,“郎君亲妾的手做甚,妾的嘴在这儿呢。” 谢元贞装听不懂,眨着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秋水盈盈,“我知道你的嘴在这儿,可这不是等着你问话呢?” “田驺忙于秋收,柳大人此行却是为埋下种子,”赫连诚俯身望进那一波无边秋水,“难道不是我听柳大人细细说来?” 两人坐上蒲团,赫连诚边倒茶水,边听谢元贞说:“旁的我已在家信中提及,只是一点——” 自洛都谢氏灭门,公冶骁与贾昌率两营追击谢元贞兄妹,一路损兵折将终至无果,不过加之南下流亡途中的折损,其实除了四幢主之外,还有士卒幸存。 只是萧权奇中途逃窜,通敌叛国的罪名定不下来,五部铁蹄随即踏过,谢氏一门就又成了以身殉国的忠臣良将。 纸包不住火,二营原本就归谢泓统管,为防走漏风声,也是怕日后有人要翻案,公冶骁与贾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撤下海捕文书之后,于求见李令驰的前一夜就预备将人杀个干净。 公冶骁做事狠绝,彼时哪管什么四幢主,本是决计留不下来的,只是其中的老童与贾昌素来交好,还是看在贾昌的救命之恩上,好说歹说又留下四人。 可在四幢主眼中,公冶骁的大发善心却不是恩赐。因为论资历,公冶骁平平无奇,论武艺,他更不算出众——只因着世家出身,只因公冶这个姓氏,叫他轻而易举踩着他们一步登天。 而贾昌与四幢主同样出身寒门,这么些年也就他爬得更高一些,其余仍不过混个不上不下的幢主。他们嫉妒公冶骁能日日挨着主子惹他的眼,但眼不见为净又是一说。 自打跟着公冶骁来到这鬼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日夜劳作,晚上还要提防五部来袭,不过短短几月,怨怼便如杂草滋生,何况老童还死在与五部的一场冲突之中。 他正是因替公冶骁挡刀而死。 或者换句话说,谁也没能亲眼目睹,究竟老童是为救人而死,还是做了谁的人肉垫。 四幢主之三因老童与贾昌的关系而得苟延残喘,如今老童没了,原先堪堪稳定的关系四分五裂,白日他们敢怒不敢言,只得入夜于无人处借一壶桑落消愁。 “昨儿个我从猎户手里买来的酒,”郭昣拎着酒壶在其余二人面前显摆,好酒难得,今夜他也是难得的好心情,“桑落酒,咱哥几个好好喝一顿!” 三人中当数郭昣的年纪最小,他人似猕猴,上蹿下跳没一刻消停,等不及坐下就拔开酒塞,深吸一口气,一股醇厚的馨香充斥鼻尖,闭上眼恍若至于仙境,驱散了连日以来的疲累。 待他长舒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正对上□□坐在石头上吹风的张谧,只听他劈头盖脸,“喝他娘的你敢喝?万一又摊上事儿怎么办,我可不敢!” 郭昣睨他,“孱头!”随即转向另一人,“老任,你喝不喝!” “喝!” 任铠年纪最大,看着倒与郭昣不相上下,说话间嘴里还叼着一根兔尾草。只见他捞过酒壶,仰头先饮一口,又递与张谧,“不过偶尔解个馋,咱又不是那酒鬼,沾了一口便不要命!” “他不要命大可自己个儿去撞那山矿啊,做什么拉上咱哥儿几个!”烈酒下肚,郭昣一张嘴更停不住,“老童不走运,已经交代在这儿了,咱们仨一道来这鬼地方受难,如今看来竟不知还有命回去没有,难不成就因为当年——” “老郭!” 任铠一喝,郭昣挤眉弄眼,先给自己补一口酒,而后才摆摆手,“我知道!” 他径直坐在地上,嘴里翻回一股臭鸡子味,那是八盘冶独有的矿风,这样的下酒菜不如没有,他凭空踢了踢,满腔邪火没处撒,“真他娘的憋屈!” “还以为他挨着主上便是麻雀变凤凰,哪日得脸,泼天富贵唾手可得,”任铠换了一边叼草,字里行间是鄙夷也是不解,“不想竟被贬到此地,脑袋别上裤腰带儿!” “谁说不是?”张谧朝任铠瞥了一眼,声音不自觉压低,“大内走水,我道他这是要当大官儿,谁知江大人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他从天上坠落悬崖!” 任铠意会,“如今看来,护军大人是早想料理了他。” “可他好歹也享过几日福,”郭昣话没听全,只知自己此刻受的是累,吃的是苦,“咱们和他能同甘苦却不能共富贵,如今还要因他的罪过一并受牵连,天下还有这等晦气事!” 苦水倒得多了,郭昣的眼底漫上一丝杀气,“你们不敢说,可如今受他牵连拖累也是真,难不成就这般放任他如此?” 他们都看出李令驰这是要舍弃公冶骁,那么似他们这般的蝼蚁,届时也必定要一并踩死才能安心。 三人顿时沉默,一壶酒很快见底,醇香盖不住大祸临头的惊恐,夜风凛冽陡然刮过,暖意短暂流过,周身又只余阵阵寒意。 先是老童,下一个又是谁呢? “咱们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护军大人真想斩草除根——谁!” 任铠机警,大喝的同时拔刀向脚步声来处,他身边的郭昣眼尖,率先看清了从黑暗中抽离的柳濯缨—— “柳大人,”郭昣将酒壶往身后藏,眉眼间全是戒备,“夜深了,您怎的不去帐中歇息?” 柳濯缨双手交错叠于腹前,左手食指上缠着一根细绳,再往下瞧,原是系着两壶酒。 “我正要去歇息,”柳濯缨将酒壶往上提了提,眉眼一挑,笑道:“公冶大人送了些酒,只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想着诸位袍泽辛劳,便来送与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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