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并不在意众人的窃语与骇怪神色,贺重霄继续冲萧憬淮抱拳施礼,“蝗旱且止未久,百姓尚未离痛失亲朋之苦,正需休养生息,您前些时日便又广增徭役大兴土木,已为不妥,眼下兴兵南伐更是万万不可。”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切莫忘了前梁强征高句丽的前车之鉴。” 贺重霄的语气虽浅淡若水,不偏不倚得仿佛不带任何感情,可先前还敛隐耐的萧憬淮登时改了面色,额角已隐有青筋,但片刻后,他却忽而笑了。 “拿前朝亡国之君同朕作对比,贺将军,你这卖的什么居心?” “微臣不敢。” “不敢?”萧憬淮一哂。 下一秒,御案上的奏章玉盏应声破碎,帛锦飘飞破碎,细腻尖锐的瓷粒掷摔了一地,群臣见状皆战兢跪拜抖若觳觫,而贺重霄虽也屈膝下跪,却不闪不避,背脊挺直依旧。 “贺将军,你莫不是以为你若不愿出兵朕便寻不着其他将领了?” 众臣俯首间,萧憬淮已然走下御阶行至朝臣前列,他睥睨俯视着虽是屈膝却仍执拗得无丝毫俯首之意的贺重霄,他讥诮着,声音闷若洪钟,眼中闪烁着眸色宛如狂风骤雨,带着威压与捕获,暴戾而阴鸷。 “那朕现在便告诉你,你若是因伤病领不了兵,打不了仗,朝中青年才俊多得是。” “你且记着,泱泱大煜,朕从不缺你一个将才。” 这是朝臣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萧憬淮这般失态,他们印象中的萧憬淮虽然城府阴沉,却内敛自慎,像是拥有蛊美花纹的蛰伏冬蛇,总是以无害的笑面示人,从不喜形于色。 秋猎后不知多少朝臣曾暗中上书弹劾,有的直言不讳,称贺重霄交好大皇子,便是望来日扶其登基继位,好让自己独揽朝纲。 萧憬淮不想杯弓蛇影疑神疑鬼,可眼下,陈列的这些条条种种却潮水般翻覆着,排山倒海地涌上他的心头。 萧憬淮多么希望此时贺重霄能屈身,开口道一句软话,那这一切的一切他都可以替他寻来千百上万个台阶—— 可贺重霄没有。 不慑于萧憬淮的威压,贺重霄神色淡淡,语气却是笃定:“这并非是臣还是旁人领兵之事,关乎的却是苍生万民的福祉。陛下便是再问千百遍,臣依旧会这般回答。” 俩人互不相让,谁也不肯后退一步,换来的便只有静默的对峙。 “好,好……很好。” 萧憬淮怒极反笑,一身凌冽寒气却是不减,他哑笑着,再度踱回了龙椅。 令人窒息的阴翳终是远去,诸臣皆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然而甫一得令站起身来,那低沉的、透着几分难掩薄怒的声音增了几分晦暗嘲讽,再度于大殿内响了起来: “朕今日还有一件喜事要言予众卿。” 在诸臣一众愣指着面面相觑间,萧憬淮略一扬手,一旁的小黄门得了令,清了清嗓子,展开那拟好的诏书诵念了起来: “门下:三色为矞,鸿禧云集。镇军大将军贺重霄,筮仕十余载,骁勇善战,忠正廉隅,而立有五而无有妻室。卢氏幺女,名门世家之后,行端仪雅,蕙质兰心,有林下咏絮之才,今及摽梅待字金闺。潭祉迎祥,二人良缘天作,故今下旨赐婚。卢氏授三品诰命夫人,赐册赐服,垂记章典。民本以国兴关乎家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当那卷明黄云龙纹样的锦帛敕旨很快便被置于他的头顶,在百官众目睽睽下,贺重霄当然不会再有拒绝回寰的余地,他勾起唇角苦笑了下,尔后伸手接过那诏书,三叩六拜。 “……臣谢陛下隆恩。” 贺重霄知道自古便是飞鸟尽,良弓藏,伴君如伴虎,功高盖主者能得善终的又有几个?可他心里却总有着那么一丝希冀,觉得自己总归是与众不同的。 司马崇中箭而亡时癫狂大笑着说出的那番话语,贺重霄曾无数次地迷蒙梦到,如梦魇般纠缠萦绕着他。 到底是一语成谶。 - “……元曜十八年,十一月初六,婚假吉日,镇军大将军贺重霄与卢氏完婚。次月,率兵南伐……”——《煜史将军列传》 * 次月,贺重霄不顾新婚与再度复发的箭创便再度上书请命率兵南伐,毕竟既知圣上心意已决,与其教朝中那些不分轻重只会纸上谈兵的后辈把军戎大事当做儿戏,还不若自己亲自南下,至少不会妄为轻敌,也好教他心下安神些。 经过漫长的沉默与等待,萧憬淮同意了,但是这次却没再有人遣将相送—— 更没有凯旋而归时允诺赠上的的美酒与弯刀。
第84章 孤勇尽 “咳咳咳……” 从梦魇中悠悠转醒, 贺重霄再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近午的日光照入屋内,刺得贺重霄因昏睡数日而不习惯光亮的双眼一时迷蒙得有些睁不开。 贺重霄抬手至眼前蔽去大半日光, 轻咳两声, 有些费力地支起身来下了床榻, 因回京后这几日的昏迷, 他的脚下仍有种踏在棉花上般的虚浮。他踉跄地踱到桌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那碗米粥,显然早已凉透。 守在边陲的这九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不过是弹指一挥。直至不久前的那一役, 一柄长.枪从他肩胛穿透, 差几寸便要直击他的心脏时,贺重霄才因伤病被迫还京。驰骋沙场的这么多年, 累积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新疾沉疴仿佛借着这趟鬼门关一瞬激发, 病魇一齐缠身,让他身心俱不得安宁。 成婚后的这些年,贺重霄与卢氏幺女卢知秋相敬如宾, 却相待甚淡:他出征, 她会相送,但绝对不会出言挽留;他害病,她会不咸不淡地给他煮粥煎药, 遣下人擦拭他额上的汗水,但却不会关心到那粥饭药水是冷还是热。 贺重霄知道,自己绝非其心上良人,她的心尖上定还住着抹擦不去的月光朱砂。 但这样很好。 他早就无心亦无力再去接受任何炙热的情感, 那会灼烧了他。更何况他满身新疾沉疴, 早已时日无多, 这样来日也好教世上再少一个为逝者断肠神伤之人。 因为告病, 贺重霄此番时隔数年后的再度回京便被免去了早朝。 表面上贺重霄虽一心潜在家中休养,但绝大多数的时间他却俱是处于半梦半醒。但即便如此他心中惦念着的仍是西南的战况,他希望自己还能再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哪怕就一会儿,待他横槊立马定了西南,一切都尘埃落定,那时他烂命一条,是生是死便再无所谓。 半月后,贺重霄的伤病养得差不多,虽还不能还朝,但他却已拟了份奏章送进宫去,而那日卢知秋去了集市,府上便只剩贺重霄一人,午后却忽有人叩门拜访—— 是斐栖迟。 贺重霄离京后的这些年,因萧憬淮年岁日衰却仍无下诏立储,前朝后宫中的国本之争俱是愈发严重,而贺重霄人还未立于朝堂,弹劾萧泽柯的奏章却已先行一步。 斐栖迟不是圣人,不可能大义灭亲,更何况在斐太尉告老致仕后,眼下他是斐家的家主,自然断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家族的未来断送在自己手上。 斐栖迟知道,大皇子萧泽梧身上确实有着为仁君的品质,况且眼下中原江山已定,不再需要如先帝和萧憬淮继位时那般急于用武,以仁厚道义为本的君主治理国家,将之领向海晏河清的康乐盛世确实是不二之选,贺重霄心下自会是这般以为。 贺重霄虽这般着想;可那些为己为族的命官不会这么想;那些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的小人不会这么想;那些眼巴巴盼着贺重霄折断羽翼跌入尘泥,好让自己踩着其之尸骨向上的朝臣也不会这么想。 高官厚禄,宝马香车;膏粱文绣,娇妻美妾……贺重霄不稀罕、不在乎这些身外黄白之物,可却总有人稀罕,总有人在乎。萧憬淮不这么想又有什么用?将来汗青史书上记着的也只会是他扭曲了的奸佞恶名。 “……你知道今日早朝,那些大臣面对你的上书都是怎么说你吗?” 进屋沉默无言许久,斐栖迟终是哑声开了口,捏紧的拳头暴露出他内心压抑的怒火,锁眉下的眼中亦有漆黑的暗流波涛翻涌。 “他们说你一心弹劾诋毁二皇子,是想等来日大皇子继位后自己把持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贺重霄,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斐栖迟怒吼着,他简直想撬开贺重霄的脑子,看看里头装着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面对斐栖迟的紧逼质问,贺重霄却仍是沉默,他总是能用沉默把其他人推得越来越远。 斐栖迟再也忍耐不住,他上前一把拽住贺重霄的衣领。因药效未散,贺重霄身上仍有些使不上劲,脚下便是一个踉跄,可斐栖迟眼下却早已顾不上这些,他瞋目直视着贺重霄,这个他大半辈子的好友,眼中却只有无尽的幽冥业火。 “和我无关,和我无关……要不是你是我兄弟,我他.娘.的会管你的破.事?” “……贺重霄,你给我记住,你今后就算尸横荒野遭万人白眼唾弃,我.他.妈都不会给你收尸!” “说话!我让你.他.妈给我说话!” 斐栖迟气极怒吼着,就像一头暴怒的野兽。 这场争架来得莫名其妙,仿佛这么多年来压抑积攒的愤恚都在这一刻井喷般霎时喷薄爆发。斐栖迟猛然一拳朝贺重霄面门打来,贺重霄躲闪不及一拳便被撂倒在地,瞬间便有鲜血自他鼻腔滴落。 贺重霄抬手拭去血迹擤了擤鼻子,踉跄后退稳住身形,拉开了同斐栖迟的距离,可斐栖迟却不依不饶,又是一腿飞踢在他小腹,让贺重霄毫无还手的时间与余力。 斐栖迟专挑薄弱的地方打,每一拳一腿都带着呼啸的劲风毫不留情,拳拳到肉,仿佛他真的变成了毫无理智的猛兽,只知无意义地抡手挥拳。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贺重霄蜷跪在地再无丝毫反手的余力,斐栖迟才松了早已生疼的手臂,停下了这场单方面的发.泄.虐.打。 贺重霄输了,而且输得彻彻底底。 当年他同斐栖迟第一次相遇时也是因一番打斗相识,以武会友,贺重霄赢得光彩。 但是当年的他有着一腔孤勇,也只有这一腔孤勇,而如今他却是连这腔孤勇也没有了。 “咳,咳咳……” 贺重霄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只是一咳,本就染满鲜血的掌心便又增了几分殷红。 因为这些年来身心的双重煎熬,清癯了不少,也更加的沉默寡言到几近阴鸷。他的下巴尖削,嘴角冒出的青茬并未及时剃去,脸上像是打翻了油瓶般一片青紫挂彩,粘稠的鲜血自额角蜿蜒滑落,于地面点开朵朵血梅,有种惊心动魄的妖冶。 “你自己好自为之。” 避开贺重霄这副狼狈样子,斐栖迟只是沉声甩下这么一句话,尔后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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