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重霄长拜还玉离宫后,不知是这些年来为.政积攒下的毛病一众爆.发,或是先前装病的报应,亦或当真是心病,萧憬淮也害了场大病。 而萧憬淮烧得稀里糊涂,靠着汤药才勉强恢复了些灵台神志时,便有捕风捉影的朝臣专门挑准了萧憬淮多疑的性子,将贺重霄屠斩郑国公之子、巂州百姓立像记功将之奉若神明一事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地塞到了他耳内。 “陛下!?” 在看完那些奏章,穿着中衣半倚在榻萧憬淮面色苍白地沉默良久,尔后却是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骇得在一旁端着汤药侍疾的斐如绘顿时花容失色。 这倒不是说她有多么在乎甚至喜欢萧憬淮,而是年近天命,哪怕甚至有按捺不住的朝臣以赵武灵王的前鉴上书暗喻,可萧憬淮却仍迟迟未下册立太子的诏书,致使东宫之位空悬已久。而斐如绘想要的,便也不过是那张明黄金蚕丝、印有玉玺红章的破纸。 说实在的,哪怕去掉一国之君的外皮,萧憬淮也确然是个不错的夫君,他姿仪俊朗,长身鹤立;性情温和,风趣俶傥;对待宫中大小事务俱雨露均沾一视同仁。除去烦心时极少显露出的暴戾阴鸷,他是个近乎完美的存在。 可同萧憬淮相处久了,便总会感觉到无论怎么受其恩宠,同他亲近,却总觉得他像是无时无刻不蒙着一层雾气,哪怕便是坐在他眼前,甚至依偎在他怀中,都会让人觉得仍是温和却又疏离,朦朦胧胧,很不真切。 他可以赐她光耀门楣的显赫地位、羡煞旁人的绫罗绸缎,甚至附在耳边说的那些恬言柔舌甜言蜜语也一样都不会少,但在后宫中却永远不会有人盼得到他的心。 斐如绘是个聪明的女人,早在初入东宫为太子良娣时她便已看穿了这一切,得不到的东西她自然不会再想着去做无用功,省得如林似锦那蠢女人般蹉跎了华年却落得如此凄惨。更何况,这些虚无缥缈的情感又哪里比得上实实在在、能握在手中的权利? 你可以向一个薄情寡义的帝王求取功名利禄,香车美人,但独独别想求心。 “……去拿纸笔来。” 在斐如绘面露担忧地以方巾拭去他嘴角的血渍后,萧憬淮又猛烈咳嗽了起来,声音嘶哑得吓人,可饶是如此他却仍在斐如绘的搀扶下执意起身。提笔良久,他在终于写下了一行字,但仍仿佛觉着不满,便撕了拿了张卷绫重写,到最后,给出的诏书上便只剩含着奉诏还京之意的寥寥数字。 在印上朱砂章玺,将那诏书交给那低头敛眉的官差时,萧憬淮心下陡然生出股难以言喻的心悸与不安,仿佛将要失去些什么,可待他回过神来,那有些面熟的小吏却已不见了踪影。 * 寅夜,萧憬淮再度从梦中惊醒,他盯着头顶黑暗中的平闇横梁许久,胸脯剧烈起伏着,仍是惊魂未定。 这几年来,萧憬淮经常会做梦,在那一片漆黑迷蒙中,走马灯般的,萧憬淮梦到过很多人。 有被他陷害过的,也有加害过他的;有帮援过他的,也有他曾施过援手的;有来找他索命,想把他一道拉下地狱业火的,也有让他胸口酸胀闷疼,濡湿眼眶几近落泪的—— 有倾慕他的,也有……他倾慕的。 但那个人影却模模糊糊,教人瞧不真切,他拼尽全力地瞪大双眼想看清那张脸,但每每得到的却只有一片虚无。 披衣起身,萧憬淮踱到窗边,清寒的月辉透过窗棂,雾气缭绕,月华朦胧,满地霜白。 伴着萧憬淮这些年来身体的每况愈下,朝堂上关于立储的争议便也愈演愈烈。莫说前朝,不少孕有皇嗣的宫妃前来侍疾问安吹枕边风时,都总会有意无意地提及,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乏乃至厌烦。 他累了。 所谓孤家寡人,他守着这江山守了近三十年,待到快死的时候当真成了孤家寡人。偌大的宫殿仿若一座孤岛,而这浩荡的江山仿佛变成了一座空城,把他困顿其间,至死永无脱身。 萧憬淮沉默着,不经意间却已踱至南熏殿角落,当他再度抬头,瞥见的正是那张绘着松竹山崖与少年背影的陈旧画卷。 画中的少年与梦中的背影相吻合,思绪在这一刹那潮水般乍然回溯,当年盘桓于青灯古佛间的誓言再度回荡耳畔—— “我萧憬淮今日在佛前起誓,从今往后无论潦倒显赫都定不会做任何怀疑、伤害知己贺重霄之事,若有违背则教我生前蚀骨灼心日夜难宁,死后仍背遗臭骂名。” 少年意气风发而掷地有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憬淮垂眸,打开了柜中的暗格。伴着机括轻响,萧憬淮把那枚玉璜从匣子取出,又摘下自己腰间系着的另半块玉璜,二者相对,一条血色螭吻在烛光月色中乍然腾飞。 在萧憬淮罹病期间,朝中关于贺重霄屠斩郑国公之子,被巂州百姓奉若神明一事的流言蜚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但萧憬淮却并未制止—— 一半是因他真得有心无力无暇顾及,而另一半则是对于此事他当时心下确实有几分动摇。 蜚短流长本身并没有什么,可听者一旦相信,便会变为剑刃直刺心脏。这个道理,玩弄人心这么多年的萧憬淮自是最明白不过。 可至于今日,当他真的要行文下诏,那些疑虑戒惩的话萧憬淮竟是一句也写不出,更遑论取其性命。 毕竟活了这么多些年岁,便是马齿徒增都能教人看开很多,回首往昔便会惊觉过往珍视的太多太多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留不下带不走,白白无用。 既然贺重霄不肯认这个输,服这个软,那就待他自剑南回来后让他低头服软罢,他们纠缠了大半辈子,都是半截身子快入了土的人,又何必把这遗憾带到墓中,徒增憾然? 这么想着,萧憬淮对着那漾出一小片温润光晕的凤血玉璜沉吟片刻,尔后把那半枚玉璜小心翼翼地放回了远处—— 他想等贺重霄回京后,亲手把它还给他。
第89章 抱柱信 巂州的这场这场欢庆足足持续了半余月, 直到朝廷还京的诏令与数道金令牌的接连传来才终于止息,但不少百姓仍对贺重霄一行人马的离去而感到不舍。 重霄军离开巂州那日,巂州万人空巷, 百姓们夹道相送, 依依惜别, 场面令人动容。更有敬者举清水铜镜、忠武宝剑, 以示对贺重霄明镜高悬、廉正忠武之钦佩。 还京途中重霄士气甚为低迷,众将士一路沉默。虽无人出言挑明,可这亟亟而来的诏书与令牌意味着什么无人不心知肚明。若说削夺兵权那还算小, 可若是陛下当真铁下心, 听信郑国公的苦肉计与朝臣谗言,那失了的可就不止是兵权而是他们的性命了。 可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俱是气血方刚明辨是非的热血儿郎, 重霄威震四海的名号是贺重霄这么多年来日复一日, 用汗水鲜血、英勇智谋换来的。 在巂州受到百姓赞誉关切时,他们开心;打出重霄威风时,他们骄傲;回乡亮示重霄名号时, 他们自豪……他们既然欣然接下了这些光耀鲜亮, 面对朝廷的威压时又如何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做个懦夫逃兵,做出这般为大丈夫所不耻的下.流行径? 故而这一路上,众人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 “要回你们自己回!你们想逞忠烈英雄, 白白回京送死我们可不……” “想”字还未脱口,夜奔未遂而被白骁擒住的庞隆、步安二前黑甲副将,却在感受到贴在颈侧的寒凉利刃后停了叫嚣,乖乖噤声闭嘴。 在白骁面色峻肃地押着庞步二人来到主将帐前, 贺重霄垂眸睨了面露心虚张惶的二人一眼, 却是挥手: “想走就走吧, 我不强求。” “贺将军……!” 放走了庞步二人, 白骁不免心下焦急,人的本性从来便是趋利避害,没有人会想平白无故地遭受极有可能面对的杀身之祸。更何况贺重霄若是当真任由众将士离散,就算陛下本无意治罪,待回了京都照样死路一条! 仿佛对白骁的满面焦躁视而不见,贺重霄继续道: “刚好,去把营中所有弟兄们召来,我有话要说。” 借着火光,贺重霄的目光逡巡过重霄诸将士,从军三十余载,他在军中待的时间比王城更多,这些人不光是他的下属,更是他朝夕相处的亲朋手足。 端详着这一张张或年轻,或老迈;或笃定,或茫然的熟悉面庞,贺重霄沉吟片刻,徐徐朗声:“你们方才也都看到了罢。” 众将士乍闻此言一时惊诧,而后眼观鼻鼻观心地面面相觑,毕竟,庞步二人只是做了他们心中所想而不敢的事情。 见不少士卒露出了被戳穿心事后的窘迫尴尬,贺重霄略略垂下眼睑,背过身去,那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很快湮灭风尘: “……你们想走的便也趁着现在都走了罢,再过几日到了京都,便再无反悔的机会了。” 听闻此言重霄众将士皆大骇,目瞪口呆得说不上话来。而就在此时,在收复河西四镇,杜蘅文便留下做了四镇太守,新任长史姜高逸倏而跪拜抱拳: “贺将军,‘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既然地方百姓都这般爱戴敬重您,您又因为巂、邓二州屠斩贪官蠹虫带来甘霖而俘夺民心,有了‘天人神明’之称,加之您出身前朝重臣勋贵,大可借石堡天险为屏,同朝廷割据抗礼!” 姜高逸此言犹如惊雷,惊得众人心神一颤,可待到惊悚退去,一股崭新的高亢情绪却在重霄诸部间点燃高涨—— 没有人想成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他们的拳拳之心日月可昭,可既然皇帝老儿不承这个情,将他们弃之敝履,设下这么道“鸿门宴”,那与其那般窝囊无能地死于帝王朝臣们的疑心猜忌,还不若破釜沉舟,拼他个鱼死网破! “贺将军,请您三思!” “贺将军,请您三思!” “贺将军,请您三思!” …… 重霄诸士们一呼百应,瞬间便齐刷刷跪下大半,可与众人高涨的士气相反,贺重霄却仍是沉默不语。 初遇与上元时立下的誓言犹然在耳,握着腰侧的赤霄,贺重霄阖眸沉吟良久。 “诸位置于今日这般险境,是贺某无能,我在这同各位袍泽道一句,抱歉。” 说罢,贺重霄撩袍下跪,冲重霄诸部郑重其事地跪拜叩首,在众人愣怔的目光中,贺重霄并不起身,一字一顿道: “圣心难测,前路未卜,我不敢拿诸位身家性命为注,妄言安心。可贺某食于煜廷三十余载,身上的铁甲金銙早已同骨肉融为一体,我的身心连同性命早已属于陛下,忠于大煜。” “此行固然凶险,可贺某,不想反,亦不会反。” 伴着话音,贺重霄又是屈身展袍,长揖一拜。 见贺重霄向他们行如此大礼,将士们俱是大惊,当即便有不少士卒拥簇上前,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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