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对自己这个生性善良到几近软糯, 且又无甚存在感的庶出兄长百般争锋相对,但萧泽柯却也并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敢去使唤贺重霄,毕竟他不是没长眼睛的傻子,父皇究竟对其有多么宠信他也并非不知。 故而虽在心里暗啐一声“多管闲事”, 但萧泽柯面上却仍是持着那副磊落光明的笑意: “贺将军说笑了。贺将军忠武双全威名远扬, 乃是我大煜的股肱茞臣, 晚辈今后还需仰您盛躅, 又怎敢劳烦将军呢?这些粗事理当交由下人们去做,至于这个宫女……” 斜乜了眼瑟缩着躲在萧泽梧身后的小宫女,萧泽柯薄唇微抿,嘴角扯开一个意味不明的森冷笑意。 “她既是我母妃宫中的宫人,犯了错事,由我施令惩罚无何不妥罢?” 说罢,便有几个随侍依言上前,当着萧泽梧的面拽走了那小宫女。 小宫女力图挣扎着,可却躲不过随侍那铁箍般紧紧扣住的利爪,被强行硬拽了回去,而萧泽梧虽心中不平却无可奈何,只是攥紧了拳头心中暗恨自己无能。 “方才那些不过都是玩笑话罢了,还请大哥勿要放在心上。” “不过大哥伤病未愈,还是少下车走动为好,回头愚弟自会遣宫人把父皇先前赐给母妃用来纾缓伤痕的东海药膏予你,助大哥早日康复,也好少教弟弟担心。” 不着痕迹地咬重了“母妃”二字,看着萧泽梧那咬紧嘴唇的青冷面色,萧泽柯嘴角漾起的弧度更甚。 “看什么看?还不快把这马车给拉出来!?” 顺手凛眉甩了一旁偷偷探头观望的宫人一凌空马鞭,萧泽梧便又大摇大摆地回到了车内,任由宫人侍从们在车下拼命费劲。 翌日,醉霄楼。 毕竟公事繁忙,贺重霄留京甚少,斐栖迟家中亦是一堆家长里短,故而上次二人这般在一起喝酒胡侃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情。 酣快畅饮,酒过三巡,二人都带上了些醉意朦胧。 斐栖迟平日里本就是个爽快的主,待不吐不快地倾诉完这些年来不少不为人知的压力苦水后,自然会谈起些替对方着想的掏心窝子的话。 又是一口琼浆下肚,斐栖迟一擦嘴角,醺醺道: “哎,不还……不是我说,你昨日当着众人的面那般拂了二皇子的面子,他心下定要记恨于你,你我也都是过了而立的人了,又不求扬名立万,何必再如年轻时那般出这个无甚意义的风头?” “他是你妹妹的孩子。”贺重霄神色冷冷。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听出了贺重霄语气中的冷然,斐栖迟当然知其言下之意,虽说眼下几位皇子年岁尚小,可朝堂上围着立储之事却已隐有植党拉帮之意,若说其中重头看好者自然是斐栖迟妹妹斐如绘之子萧泽柯。 “我不是说让你一定要站在二殿下这边,同我们斐家一个鼻孔出气,但你却不该当众同他为敌让他记恨你于呐!身为这么多年且曾在战场上过了命的兄弟我自然不想有朝一日同你走到对立面。” 见贺重霄不语,环顾四周无人注意后,斐栖迟干脆支着身子略一凑近,直截低声道: “……那我便直说了,你便是不选二皇子却也万万不可选择站在大皇子那边,你也年少时也曾同陛下一道在王府中待过,知道无母族倚仗的皇子想要登庸纳揆该有多难。陛下胸有城府,当年还有圣心相向亦是千难万险。那孩子,善良到几近天真,又如何能君临天下? 面对斐栖迟这番有条带理的循循分析,贺重霄满饮杯内黄酒,只是吐出冰粒般冷邦邦的四个字: “与你无关。” 经贺重霄这么一说,斐栖迟原本醺然的醉意却也倏地醒了,他眉头紧锁,面上随之露出几分恼怒。 “啧,你这人……!” 虽说这么多年的交情,斐栖迟早就知道贺重霄这软硬不吃的臭脾气,但见自己这般推心置腹,而对方却仍是油盐不进,心下自然生出些窝火。 贺重霄千好万好,就是这股倔强的拧巴得让人硌得慌。斐栖迟年轻时还拿他开过玩笑,说他这脾气若是娶媳妇定然只能娶个温柔贤惠小鸟依人的小媳妇,否则没哪个女人受得住他,简直一语成谶。 斐栖迟原以为贺重霄身上这股倔驴般的犟劲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被时间逐渐磨平,可现在看来他简直是大错特错而且错得离谱!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年轻时这般也就算了,可你也算在官场朝堂上沉浮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同那些愣头青一样死脑筋?” “喝酒,不谈国事。” 斐栖迟气得几近发抖,可贺重霄却像是早有所料般神色淡然,只是一扬手中酒盏,示意继续喝酒。 “怎么可能不谈?我难道要看着我最好的兄弟执迷不悟撞到南墙吗!?” 见贺重霄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斐栖迟顿时来了火气,提高了嗓音。 “……我可提前告诉你,少去陛下面前掺和此事,没有人希望旁人总是插手他的家事,尤其况陛下他是一国之君!” 见贺重霄依旧一语不发,斐栖迟叹了口气: “回去后你自己再好好琢磨琢磨罢。” 说罢,一向好酒的斐栖迟却是连桌上那几盅上好的竹叶青瞧都没再瞧一眼,抄起一旁的佩剑便抽身离开。 各怀心事,二人不欢而散。 “陛下。” “你来了啊,怎么也没听着外头的宫人通传?” 见贺重霄步入御书房,正在案前批阅奏章的萧憬淮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揉了揉眼睛冲他一笑:“近来可真是多事之秋,这奏章批得可真是要累死人。” 面对萧憬淮的调侃自嘲,贺重霄这回却一反常态地并未接话,而是忽而撩袍抱拳下跪,骇了萧憬淮一跳。 “陛下,秋猎赐明光甲一事臣以为不妥。” 骤然听闻此言萧憬淮不由一怔,先前的神情僵硬在脸上,笑得却是勉强:“……怎么忽生得提起这事了?” “陛下,此事的真相是什么您难道真的一无所知吗?”跪拜在地的贺重霄固执依旧。 闻言,萧憬淮一时陷入了沉默。 萧憬淮不瞎亦不傻,他事实为何他又怎会被萧泽柯那拙劣的技巧蒙在鼓里浑然不知?可对于这个从火海中救出且凡事不争不抢、无甚存在感,又淌着钟家血脉的庶长子,他心下却着实没法亲近喜欢得起来。 “……君无戏言,那你说朕该怎么办?收回那明光甲,还是对外大肆褒奖?” 似乎处理了一天政务很是疲惫,萧憬淮沉默良久后才缓缓开了口,却是只字不提萧泽梧的名字。 见贺重霄也不答,萧憬淮叹了口气。 “你先起来吧。” 贺重霄闻言却仍是不起,反而抱拳施礼,开门见山: “臣以为二皇子心胸狭隘恣睢暴戾,不堪为君。” 闻言,萧憬淮陷入了沉默,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他却并不想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更不希望同他提起之人是贺重霄。 “柯儿他们都还小……” 萧憬淮这般含糊其辞,可贺重霄却仍步步紧逼:“见微知著,一叶知秋,小时便对兄弟手足无敬畏恭谨之心,而是睚眦必报,百般欺.凌陷害,如此之人长大后又如何堪当为君济世重任? 贺重霄语气铮然,沉朗的声音在御书房内轻微回响,而回应他的却是长久的沉默,与之后极轻的一声叹息: “……贺卿,这是朕的家事。” 听闻此语贺重霄登时一怔。 家事。 斐栖迟先前也同他提到过这个词,不知为何贺重霄心下莫名觉着有些无端的好笑,但他却笑不出声,只是诵着那些陈词: “储君,国本也。” “陛下,您的家事便是国事。” 听着贺重霄这番斩钉截铁的话语,萧憬淮悠悠叹了口气:“他生母出身为何你亦不是不知。” 贺重霄闷闷:“可是您当年的出身也并不好……” 话音未落,原本沉默的萧憬淮已然变了面色,贺重霄亦惊觉失语——萧憬淮此人平日里看似慵散随性插科打诨,可姚充媛却是他绝对的禁区逆鳞。 “……微臣失言,请陛下责罚!” “无妨。” 虽是挥手止住了贺重霄连忙的磕头行礼,可他这垂眸泠然一睨却已不自觉地带上了君王的威仪。 “朕乏了,此事改日再议。” 贺重霄走出宫门时已是黄昏,似血般的橘红残阳余晖泼墨般地洒落晕满了大半片天空,日沉西山,一轮弯钩似的皎月正自东缓缓升起。 宫墙上的琉璃砖瓦反射着斜阳照射,令贺重霄不由眯起了眼睛,不知是着了凉,他背脊胸口上的伤痕再度隐隐作痛,冷汗覆着在衣衫上,粘稠得几近窒息。 扶着那朱红的门楣,贺重霄回头瞧了眼那巍峨堂皇的煜宫,一时有些晃神,方才在御书房内已经涌到喉头但他却没未说的问句此时再度翻涌,如鲠在喉—— ……这是家事,那他算什么?
第82章 诛心论 萧泽梧蹲在宫内廊檐的朱红立柱旁, 拿着一截树枝小心翼翼挑开面前树梢上结挂着的那张蛛网,其间被缠裹住的花蝶终于脱了束缚,挣扎着扑扇了两下翅膀, 瞬儿便飞得没了影。 盯着那摇摇欲坠的残破蛛网, 萧泽梧沉默了一会儿, 听见身后传来的细微脚步, 他转过身来,便瞧见散了早朝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寻来的贺重霄。 又双臂环膝地蹲着沉默了好一会,萧泽梧才哑声开了口, 他眼睑低垂, 眼中仿佛洒落着一地锦灰。 “……贺叔父,我是不是很没用?” 秋猎时萧泽梧虽助那个小宫女虎口脱险, 可她在押回宫后便挨了五十大板, 却仍是被萧泽柯下令丢去了浣衣局。就像他方才挥枝救下的那只花蝶,他便是救得了它一时,却也不知之后它又会飞往何方, 是不是又会再次一头撞入全新的罗网? “我谁也、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住。”萧泽梧自嘲笑道。 贺重霄心神一动。 夏日, 暴雨;锦衣,断刀;鲜血,对峙—— 这句话他太熟悉了。 “您的谢意臣已心领, 但还请殿下今后私下莫要再送微臣任何东西了。” “为什么!?”见贺重霄忽而展袖冲自己恭恭敬敬地作揖施礼,萧泽梧猛然转过身来,眉目间满是惴惴,“您是不喜欢我送的那些东西么?还是那些玩意将军府上早就有了?亦或是……亦或您也嫌弃我是个没娘的野孩子……” 萧泽梧说着, 眼神又是一黯, 攥着的指节紧扣到几近苍白。 贺重霄叹了口气。 “臣是外臣, 皇子私交外臣, 于情,于理,皆为不妥。” “殿下,既然身在皇家,便是耳濡目染您也该知道任何时候都不能过于意气用事,过于依赖信任他人。臣也好,旁人也罢,俱是人心隔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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