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卢知秋的故事,在《佼人》中会有解释。
第85章 还椟珠 贺重霄回京不过一月, 便有人弹劾重霄旧部骄奢淫逸,闹市纵马,屡次冲撞重臣贵人, 言语犀利, 数罪并罚, 直戳他心骨软肋。 贺重霄当然知道这是有人终于按捺不住, 想折了他的军权,断了他的手足心腹,让他在朝中再无立足之地。他本无力亦无心再参与此般朝野争斗, 可当那利剑真的悬到他的袍泽兄弟头顶上时, 贺重霄却发现自己早已退无可退。 “当年钟美人还怀着龙嗣在殿前跪了一整天都换不来陛下的垂怜,您这是又闹的是哪出?” 并不在乎围观众臣阴阳怪气的讥讽, 下了早朝, 贺重霄便径直在宣政殿外撩袍下跪。 盛夏,火伞高张,午后的烈阳仿佛能蒸干融化掉一切, 流金铄石, 宫殿前的青石板亦被晒得滚烫,丰肌弱骨的宫妃在殿外走动,盯着日光看久了都会觉着眼前一阵泛白晕眩。 群臣看完了热闹便散了大半, 漠然离去,而其中亦包括斐栖迟。自那日满是血火的对峙后,俩人便已形同陌路。 “贺叔父,您这是做什么?” 正值萧泽梧刚行完每月的入宫问请躬安, 甫一出殿却见贺重霄长跪殿前汗如雨下, 不由心下大惊, 连忙举着纸伞跑到贺重霄身旁, 试图撑伞替他遮蔽些毒辣的日光。 “您先起来,我……我刚来问请躬安,我这就再进去帮您去和父皇求情!” 萧泽梧眼下已过弱冠,这二十四年来的时光把他雕琢成了个仪表瑰杰风度高爽的君子儿郎。 九年前贺重霄临行前的那番话让萧泽梧思考明白了很多,但他依旧不会陷害他人,做那些为他打心眼里所不齿的事情,但他却也有了防人之心。借着姻亲与前朝帷幄,他亦逐步有了些属于自己的势力,渐露峥嵘头角,不再是那个任由萧泽柯捏圆搓扁的受气包。 听闻贺重霄此番回京养病,萧泽梧一直想找时间拜访示谢,但他却没想到竟会以这般方式和其相遇。 其实对于父皇究竟能不能听进他的劝解,萧泽梧心中其实并无分毫把握,甚至可以说他若是此时插手此事更可能火上浇油,甚至触及到其之逆鳞,惹得好一顿雷霆大怒。毕竟若非这般,父皇又怎会任由贺叔父在殿前长跪不起好几个时辰都无甚旨意? 但眼下萧泽梧显然已顾不上那么多,他一面神色焦急地亟亟说着,一面上前搀住贺重霄的胳膊想要扶其起身,但贺重霄却仍如石塑般屹然跪立在地,只是哑着因缺水而干涩的嗓音冲殿前侍卫道: “送大皇子出宫。” “贺叔父……!” 声音淡淡,语调却是毋庸置疑: “走。” 许是觉得萧泽梧在宫中逗留的确不妥,那几个侍从便依言把萧泽梧请出了宫。 落日熔金,晷影东偏,乌瓦青砖炙烤得干净利落,水汽聚凝,蒸腾起一层幽白的霭霭薄雾。 贺重霄身上的衣袍早已被汗水浸湿,束带般紧梆梆地贴覆在身上,令人更觉一股窒息脱水般的燥热。 围观看戏的人群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但从始至终贺重霄却都并不在意,他解开身上的暗甲,抬手便欲褪去上身那早已被汗水浸染得粘稠透湿的袍衫,周匝便立即传来一阵揶揄奚嘲: “呵呵,您这背上莫不是刺了‘精忠报国’?” 并不顾周围众人各异的惊异目光,贺重霄面色自若地解下了上衣,朝大殿俯身长拜,他知道萧憬淮虽未露面,但却定在暗中某处瞧看着。 “陛下,您或许觉着滑稽可笑,甚至疑心臣、猜忌臣,可臣身上的哪一道伤不是为您、为大煜所受?臣不是岳武穆,但臣心中无愧。” “臣没有负了自己,没有负了大煜,亦没有负了您。” 说罢,又是稽首一拜。 贺重霄所想不错,萧憬淮独上西楼,在高处睥睨俯看着这一切,天际的霞光映照在他面颊,落下一片血色般沉郁的流光绯红。 从国本之争到重霄军,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朝臣在明里暗中地弹劾毁谤贺重霄,诚然萧憬淮并非是偏听偏信的昏聩之辈,可很多时候假话说得久了、说得人多了,便也成了真的。 可当年这重霄军却是他御笔下的诏令,亲口赐的名号,萧憬淮当然还记得他金殿初登时下的第一道诏令、立的第一个誓言,他说他定不相负,要如燕昭王对乐毅、孝昭帝对霍光那般,要两个人的名字共同出现在丹青史书上,光耀流芳万世。 可这些年来各大家族的接连倒台失势,让他手中握着的权柄愈发沉重庞大,但人心不足蛇吞象,萧憬淮也不能免俗,说现下他心中毫无猜忌顾虑,那定然是假的。 高处不胜寒。 当年父皇在两仪殿内说的那番话,时隔这么多年同样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他才终于有些懂了。 高楼上,萧憬淮骋目远眺,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乌晦的云海在金红的残阳中聚集着、翻滚着,山雨欲来,云谲波诡。 几滴雨丝坠地,泅出一方氤氲,接连而来的便是一场直笼天地的惊雷暴雨。 雨地中,贺重霄依旧长跪不起,磅礴的雨点浇咂在他裸露的肩胛后背,泛起一层白雾。 多年来的拉弓引箭使那肩胛精干紧绷,线条流畅,一方一寸无不显露出喷薄的膂力。在无先前的日夜里,那肌肤萧憬淮曾心疼过、抚摸过、亲吻过,可现在那上头却满是刀剑劈砍穿刺后留下的暗红的、密麻叠覆的累累伤痕。 ……他们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般田地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同朕服个软呢?”萧憬淮叹了口气。 他老了,贺重霄也不再年轻,他们的眉睫鬓角都已隐约有了花白,可也正因如此,那个名为“尊严”的可笑名词却愈发作祟。 伴着敲打在飞檐龙吻上雨点的闷响,时间仿佛凝滞,过了许久萧憬淮终于幽幽开了口: “拿纸笔来。” 扈从依言毕恭毕敬地将宣帛笔墨送上,搦管许久,一声长久的叹息后,萧憬淮高悬的笔终是落下。 “贺将军,这诏令也到了,又是这么大的雨天,您便披着这斗篷快些回去吧。” 高公公挥了挥手,抬眼示意一旁的宫人给贺重霄披上驼皮斗篷,留下这句话后便带着几分轻蔑倨傲般地重新回了殿内。 萧憬淮虽然免去了那几十数名副将士卒的死罪,却仍是听信于那些弹劾,让其流放充军塞北,永生永世不得还京。 看着这诏书贺重霄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一会,而后他解下了腰间系着的凤血玉璜与玉刚卯放在身前,对着宫殿长叩三拜。 玉璜玉刚卯这些身外之物都可以还得回去,可伤与心不会。 扈从将那玉璜和玉刚卯拾起,放在托盘内呈予萧憬淮,犹疑问道:“陛下,这玉璜和玉刚卯……” 经过雨水的冲刷,那玉璜和刚卯明滑如镜,更显透澈,可亦将上头积攒累跨多年的陈年划痕暴露得一览无遗。 “……无用的东西,丢了罢。” “喏。” 那扈从正领了命令拔腿欲走,萧憬淮却又带着些紧张般地忽而喝道: “慢着!” “陛下还有何事?” 面对扈从的狐疑询问,萧憬淮沉默良久,终是叹息: “……罢了,且先找个匣子存着吧。”
第86章 雠仇灭 因为这场暴雨, 贺重霄又害了场病。 听信弹劾,袍泽受戕,重霄军遭削……贺重霄知道, 他们之间算是彻底完了。 事到如今贺重霄自是没有再留在京都的必要, 而他既然身为将军, 便自当挥刀斩敌直至生命殆尽,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归宿。 南伐临行前,贺重霄却遇到了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贺将军,别来无恙。您要不要同我做一笔交易?” 当恢复了自由之身的南诏国小世子再度出现在眼前, 对方却已全然没了记忆中的飞扬跋扈, 若非是他那异于中原人的麦棕肤色,贺重霄几乎认不出对方。 眼下的盛和泽身量雄伟结实, 穿着汉人的右衽长衫, 操着流畅的汉话,言谈举止皆从容弘雅。沦为阶下囚的这二十来年磨去了少年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带刺棱角,让他原本外露张扬的心思如潭水般深沉不见底—— 但这么多年的隐忍待发却并没有让盛和泽变成一个碌碌无为的贩夫走卒, 反而让他更加英姿勃发, 那双雄狮鹰隼般的双眸中有了象征复仇烈火的熊熊锋芒。 桎于煜朝的前两年,盛和泽养了整整两年的马,学会了如何辨别马匹优劣, 了解了马儿的习性与马语,甚至知道了如何给母马接生;第三年,盛和泽一咬牙,剪了鞭发, 穿上了汉人的衣衫;第五年,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盛和泽终于学会了中原官话, 他每日白天养马,夜里一面吞咽着难以下咽的糠菜糜汤,一面挑灯夜战偷偷研读百家所言、兵法计略。 第八年,因为所豢马匹膘肥体键,又一直安分守己,看管他的官员放松了警惕,准许盛和泽对外往来;第十年,借着这些年来和习得的汉人语言与礼节,他成功结识了一批达官贵族,开始混迹于上游,学到了很多他原本在南诏学不到的东西。 第二十年,盛和泽偷偷收买了一批唯利是图的能人异士,在打探清父王死后他的庶弟盛和泰继位,但因其性情骄纵肆性,又毫无政.治天赋,致使朝中不少官员对之颇有不满,他便开始暗中招兵买马笼络人才。 而现在的他却是要与贺重霄做一笔互利互惠的买卖,亲手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大军行至剑南边境,盛和泽冲贺重霄挥手: “贺将军,不必再送了。” 此番交易,盛和泽开出的条件便是让贺重霄借他三万兵马,而待他夺回南诏国主之位,便开商路,送学子,纳贡,朝拜,让南诏称臣于煜朝,两国止戈停武且共击吐蕃。 虽说今非昔比,这些年的折损消磨积攒下来,重霄军的兵力自是大不如前,可盛和泽所求兵马并不算多,开出的利好也足够诱.人。更何况在南诏吐蕃以西,还有着还未与之交手的大食大秦等强大国家,此事若是达成对煜朝可谓百益而无一害,而唯一需要费心的便是信任。 但贺重霄却并不过于担心,毕竟正如他当年所说,这个小世子孤傲不群心比天高,但正因如此仇恨的怒火却蒙蔽了他的双眼,成为他这么多年忍辱负重的唯一支撑,使他小仇易报然大业难成。 “好。”贺重霄勒住缰绳不再向前,颔首示意,“后会有期。” 盛和泽将右手贴于左胸,深深冲贺重霄鞠了一躬,这是南诏国国主答谢外宾时的最高礼仪。 “后会有期,驾——” 说罢,盛和泽大喝一声,一扬马鞭,率着身后上万兵马向南诏国境奔腾驶去。
85 首页 上一页 76 77 78 79 80 8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