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已过了十五的生辰,马上便该要到出宫立府的年纪了,这些道理臣希望您能尽早明白。” 说罢,又冲萧泽梧敛衽施以一礼,不顾少年由愣怔讶然转向黯然落寞的神色,和颓然坠地的那截救蝶木枝,贺重霄转身离去。 正如斐栖迟所说那般,这孩子心思太纯、太净,就像一块洁净无暇的白玉,纯粹得甚至让人不忍心去玷.污。 贺重霄眼下确实可以护得住他一时,可是他早已满身伤病,莫说寿终正寝,便是能否活到萧憬淮驾崩都未知可否,更遑论之后。倘若今后当真是萧泽柯面南称尊,凭萧泽梧这般心性他又该如何自处? 就如当年的宋王、姚充媛和萧憬淮,身在皇家,不争不抢从来都难以换得善终。因而贺重霄愿意出言点醒萧泽梧虚诞的美梦,做一回染黑白纸的恶人,哪怕萧泽梧今后记恨埋怨于他都无妨。 终是要自己学会成长。 “走水啦,飞霜殿走水啦——快来人救火啊!” 夤夜,万籁俱寂,一道火光却忽自煜宫西北角盘龙般腾然乍起。 今日恰巧斐栖迟因公务离京,城中金吾顿时乱成一团群龙无首,这阵嘈杂正吵醒了本就眠浅的贺重霄。 “怎么回事?” 飞霜殿乃皇帝寝宫主殿,贺重霄连忙拽住一个提着水桶朝煜宫匆匆赶去的金吾卫,好在那金吾虽不耐烦地一皱眉,但却仍是认出了贺重霄,用眼神一瞥那熊熊火光,答道: “回将军,飞霜殿走水了,可斐将军今日不在京都,失了指令调度,金吾众人便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交谈间又是几个兵卒疾驰而过,因毫无队形,二人迎面撞了个满怀,桶中的水随之洒了一地。 “金吾可有收队号令?” 见贺重霄忽而如是问道,那金吾卫有些不明所以: “有是有……” “你速去望楼鸣金,整饬金吾收队,我领待命的重霄军进宫救火,夜开宫门,我有圣上钦赐的令牌也好便宜行事。” 见那金吾卫不动,贺重霄心下焦灼,凛眉斥吼:“快去!” “……是。” 许是为为贺重霄毋庸置疑的气势所迫,那金吾闻言略一踟蹰,却仍是抱拳领命,朝望楼疾驰而去,贺重霄亦回府鸣号。 重霄平日里训练有素,号声响后未几便立即收整好队列,每人各持两水桶,滚滚浪涛般朝飞霜殿穿梭赶去。 “哈哈哈……贺将军,你来晚了,那狗皇帝这下死定了!” 贺重霄率重霄军赶到飞霜殿时,禄火在黑夜中张牙舞爪着,已然吞噬了大半个宫阙玉宇。见贺重霄面色铁青,站在殿门前的女人却是张狂大笑。 贺重霄认出来,这个女人正是当年他同萧憬淮一道游逛夜市时“偶遇”的那个卖饼小姑娘阿昳。 这么多年她的模样倒是并未有太多的变化,仍是眉如柳叶,目若点漆,不笑而媚,只是进宫后的这几年让她更显雍容富态了几分,不再似当年那般几近病态的清癯羸弱,眼中的羞涩腼腆亦为复仇的滔天烈火所掩,唯余满目癫狂。 贺重霄觉着她的眉目似乎有些眼熟,仿佛他还在哪里见过一张与之相似的脸,可眼下他已顾不上那么多,赤红着双目拔剑上前。在剑锋贴在女人丹鹤般雪白的脖颈上时,他瞧见了对方左手腕上的那枚蝴蝶胎记。 “贺将军,我有一个妹妹被送去了京都,她的左手手腕下有一处蝴蝶状的胎记,您今后遇到了她若是可以麻烦您照拂一下她……” 原来她就是梁如君的妹妹。 贺重霄手上略一施力,一串血珠便顺着剑锋游蛇般蜿蜒滴落,他持剑的手颤抖了下,最终却仍未动手。 二人无言对峙,回禄在重霄众人一桶接着一桶的倾灌而逐渐消退,袅袅白烟缭绕着残垣断壁。 当那阵低闷的脚步自背后响起,看到萧憬淮那随着月光拖落在地的颀长影子,俩人皆是一惊,满面的不敢置信。 阿昳,或者说司马阳眼中一时闪过万般神色,但她却反应极快,趁贺重霄愣怔斜剑的罅隙脖颈一侧抽了身,踉踉跄跄地跑到萧憬淮身前,抬手指着贺重霄,长袂翩飞,面色悲戚。 “是他!陛下……是他持着令牌夜闯宫门,欲行不轨不成,所以便恼羞成怒想要纵火杀掉嫔妾灭口!” “陛下,您可要为嫔妾做主呐……” 阿昳哭得梨花带雨媚眼如丝,她的眼睛同表姐梁如君生得很像,一双眼睛看向哪哪儿便能漾起秋波。 因当年正是她在那酥饼外包着的油纸上写下了撺掇林相侄子李永言的计谋,故而她在一年前入宫后便因其聪慧机敏颇得萧憬淮青睐。 贺重霄正欲屈膝言辩,但萧憬淮既没有看他,也没有瞧伏跪在地揪拽着他衣袍的女人一眼,只是沉声: “来人——” 二人心下皆惊,萧憬淮却只是一瞥阿昳,眼神冰寒得像是在看一只入彀的猎物。 “把她押到地牢里去,仔细些,不可让她咬舌自尽。” 一团破布被粗暴地塞入口中,甚至没有给她任何说话的时间,阿昳不住呜咽挣扎着,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居然能全然不顾床笫同枕之情,杀伐果断至此。 狱卒抱拳问道:“陛下,这罪妇如何发落?” 阿昳进宫选秀时萧憬淮便早有觉察,他从不信甚么巧合因缘,早在那时便已存了疑心。在费了一番周折查清其实乃前梁妃与梁炀帝之女后,萧憬淮却并不急着出手: 他需要罪证;需要杀鸡儆猴;需要世人皆打心眼中厌恶痛斥前梁与司马;他要让这个只怕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体内淌着前朝司马氏血液的前朝公主惨死在世人面前以耀他和大煜的威仪。 “明日午时三刻,当着全京都百姓的面——” “凌迟处死。” 不费口舌便摆脱了嫌疑,贺重霄本该感到庆幸,可眼下他却只觉得浑身一阵发寒。 贺重霄想起他出征前郑御女私通齐王欲投毒弑君一案时,为一举打垮齐王与郑家,又不至被安上残害手足的污点恶名。萧憬淮表面按而不发,私下却是教人摁住郑御女,当着她的面把那“野种”放入铜镬,活活加热蒸煮至死,又逼她亲手以一杯毒酒鸩死了齐王,最后撞墙而亡。 婴儿揪心急促的啼哭、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溅射了满金柱的瓢泼鲜血以及方才阿昳那因不敢置信而瞪大的双眼……这些支离而又震撼的碎片在他脑海中游鱼马灯般闪烁而过,令他遍体生寒。 “……她们是你的女人。” 贺重霄的声音有些颤抖。 贺重霄当然不是没杀过人,战场上枉命于他刀下的亡魂不知几何,加起来怕是连奈何桥都能站满大半,可却没有目睹哪一条人命的消逝能让他如眼下这般觉得畏惧生寒。 他用有形的刀,而萧憬淮却是用无形的刃;他杀人,染得满身洗不净的血渍污垢,萧憬淮诛心,却是兵不血刃,依旧挽着圣名一身清白,落不着丝毫泥点。 从钟家、司马家再到林家郑家,萧憬淮一步步从曾对其倾囊相助的世家大族手上夺走权利,集权己用。仿佛在现在的他眼里所有人、哪怕是枕边人都不过只是鼓掌间一枚无关痛痒的棋子,落得不对,便可丢掉;失了控制,便该毁灭,一切合该如此,就像箭矢上的机括,冰凉而精密。 ……这个需要拿外物装饰门楣、以功德掩饰是非,偏袒不公却假作罔闻、杀伐阴鸷甚至屡屡算计枕边人的冷酷帝王真得还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在上元节立下誓言,要保护苍生万民的萧景淮吗? 贺重霄第一次觉得对方分明近在咫尺,可却遥远而又陌生。 “对。” 直至此时萧憬淮这才侧过身来,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飞霜殿的火灭了,但贺重霄却能在对方那寒渊似的眸中瞧见曳舞着的张牙火光。 “他们是朕的女人和孩子,而不是你。” “范阳卢家这些年来捐款尤盛,朕问他们家家主求什么,他说自家小女仰慕贺将军威名已久,只求为女儿谋求个好姻缘。朕先前都没有回答,可在前几日他再度疏财赈民的奏章送到御案上时,朕同意了。” 范阳卢氏也曾是世家大族之一,却因李林两家的覆灭而一道坠入万劫不复,这番话说得好听,但言下之意不过便是在攀亲以求谋维系重振家业罢了。 眼下萧憬淮的这盘大棋终于趋近收官,而亦淌着的前朝贺家血液的他竟也成了枚不稳定的弃子。 胸口的刺痛再度隐隐传来,贺重霄一时觉得体内的血液尽数倒流,眼前一阵眩晕,诘问的嗓音嘶哑得可怕: “……陛下这是轮到来诛臣的心了吗?” “朕不要你的心。你自己把它好好留着给你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料理你自己的家事去罢。” 避开贺重霄的视线,萧憬淮率侍从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83章 贺新郎 “朕欲开疆扩土再度兴兵南伐, 诸爱卿有何意见?” 近些年来,萧憬淮欲开疆扩土,完成父辈未尽盛躅名垂青史的野心愈演愈烈, 几近化为夙愿执念。朝臣自是揣度圣心知其所想, 故而大多文臣对此俱是恭维逢迎, 毕竟赢了, 有他们动这嘴皮子的一番功劳;输了,眼下大煜国力雄厚,这战火也断不可能烧到他们身上。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圣烛明照, 手下又有贤才良将, 定能直.捣.黄.龙,尽先帝未尽之盛业。” 萧憬淮此言一出, 朝堂上顿起一派山呼称明, 斐栖迟倒是皱了皱眉头,面露忧色,但他的嘴唇翕动了下, 最终却仍未开口。 正当端坐龙椅上的萧憬淮面色和缓, 正欲挥手命舍人拟旨下诏讨伐檄文,立于武官前列的贺重霄却朗然开口: “臣以为不可。” 这五个字掷地有声,锋刃更利, 比冰粒更寒,让满朝文武一时俱惊。 纵观萧憬淮继位这十九年,虽说比起乡野马贩出身,最终匡扶济世始启新朝的太.祖萧功成来说, 仍难以望其项背, 却也抚内定外, 察纳雅言, 使边境万民免于亡命流离,万民皆呼“神明”,着实称得上为一明君。 但人,尤其是高坐宝座之上,年岁愈衰的上位者却总会不由自主地去关注、在乎自己的颜面,希望自己能搏取个流芳千古的身后美名,这亦是人之常情。 在几个频频直谏违逆的清望史官被不着痕迹地罢黜出京后,朝中官员便知揣清了君主的心思,不再,或者说至少不会再在公堂明面上拂驳了帝王的颜面,贺重霄今日之举却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 “南诏近来未有侵犯国土僭越之举,若是眼下出兵不光劳民伤财,亦非正义之师,不合仁德道义。” 贺重霄话音未落,便已有朝臣冷嘲热讽: “贺将军,您满口仁德道义,莫不是想养虎为患,再来一场泓水之役?”
85 首页 上一页 74 75 76 77 78 7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