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扶桑刚回来那天晚上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提过澹台折玉,就连扶桑流放路上的经历以及在行宫的生活柳棠时也绝口不提,只怕惹扶桑伤怀,这还是他头一回探听扶桑和澹台折玉之间的情-事。 扶桑闻言怔了怔,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澹台折玉的模样,脉脉温情和睠睠怀恋随即涌上心头,他已不再为此感到心痛或神伤了。 “他对我极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扶桑眉眼间尽是缱绻笑意,“我与他判若云泥,可他从未轻我、贱我、辱我,由始至终,他真心实意地怜我、爱我、重我。纵使我与他缘分已尽,我也无悔无怨,反而常怀感激,感激命运赐予我一段如梦似幻的好时光。” 朱雀在旁边听着,疑惑不已。 她来柳府之前就听福生说过,扶桑的前夫是个被猪油蒙了心的蠢货,凭借花言巧语娶到了绝色佳人,却不懂珍惜,竟然为了纳妾而抛妻弃子,简直愚不可及。 可听扶桑话里的意思,怎么与福生所言风牛马不相及? 正不得其解,忽然听见敲门声。 蜚蓬不知去哪儿躲懒了,朱雀懒得叫他,自去开门。 雨总往身上飘,柳棠时担心扶桑着凉,扶着他慢慢往回走。 未几,传来一道稚嫩童声,扶桑一听便知道,是隔壁赵娘子家的女儿小灵儿来了——小灵儿是玄冥的新玩伴。 早在跟着那只名叫十五的小猴子漫山遍野撒欢儿的时候,玄冥的身手就练出来了,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再高的院墙都关不住它,扶桑也只能任由它在外头玩耍,只要玩累了晓得回家就行。 自从在自家院里见过玄冥爬上石榴树抓鸟的英姿,小灵儿就对玄冥“一见钟情”,她几乎每天都会过来作客,既有玄冥陪她玩耍,又有糕点果子吃,她恨不能在这里安家。 小灵儿绕过影壁,怀里抱着个剔红八宝盒,见扶桑和柳棠时并肩站在堂屋门口,甜声道:“扶桑姐姐,我娘新做了几样点心,让我送过来给你尝尝!” 雨不大,她懒得从廊下绕路,小跑着穿过院子,及至近前,扶桑出声提醒:“小心台阶——” 话音还没落,小灵儿就被台阶绊了一跤,猛地向前扑倒,扶桑和柳棠时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同时伸手去扶,却没扶住,小灵儿直接撞在了扶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下一瞬,柳棠时揪着小灵儿的领子把她提溜起来,旋即一脸紧张地觑着扶桑的脸色问:“没事罢?撞疼了没有?” 扶桑笑着摇了摇头:“亏得你眼疾手快,抢在她撞到我之前把她拎走了。” 虚惊一场,柳棠时骤然悬起的心又骤然落下,本欲责备小灵儿两句,一看她吓得小脸煞白、泫然欲泣的模样,又于心不忍了。 扶桑身手摸了摸小灵儿圆润的腮颊,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和蔼可亲地问:“你没事罢?” 小灵儿惊魂未定,可怜巴巴道:“没、没事。” “雨天地滑,要当心些。”扶桑又帮她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襟,“玄冥在西厢房睡觉呢,你去找它玩儿罢。” 小灵儿“嗯”了一声,转身欲走,忽而想起什么,把紧紧抱在怀里的八宝盒递过来:“我娘让你趁热吃。” 站在一旁的朱雀伸手接了,扶桑柔柔笑道:“替我谢谢你娘。” 柳棠时扶着扶桑回屋,刚迈过门槛,扶桑倏然像被抽干了力气,朝柳棠时身上倒去,柳棠时慌忙捞住他,惊道:“你怎么了?” “哥哥,扶我去卧房……”扶桑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声音也抖得厉害,“我想躺一会儿。” 柳棠时立时恍然大悟,边搂着扶桑往卧房走,边沉声责问:“你刚才为什么要撒谎?” 扶桑疼得咬牙切齿,虚弱地回答:“稚子何辜,我不想让她为此担负任何罪责。” 柳棠时又急又怒:“你先别说话了。” 等扶桑在床上躺好,柳棠时转身就往外走,扶桑伸手想要抓住他,却抓了个空。 柳棠时边走边喊:“蜚蓬!蜚蓬!” 蜚蓬闻声而来,还没跑到柳棠时跟前,就听他高声吩咐:“快!骑马去!去请稳婆!” 蜚蓬头回见他家公子如此惊惶失态,一刻也不敢耽搁,忙不迭地领命而去。
第179章 蜚蓬去后, 柳棠时强自镇静下来,吩咐朱雀烧水,而后返回床前, 双手握住扶桑冰凉的手, 关切地问:“疼得厉害吗?” 扶桑侧躺着,勉力一笑, 反过来安抚柳棠时:“别担心, 其实没那么疼,我还能忍。” 柳棠时知道他又在说谎,他的脸上几无血色,额上冷汗密布,他此刻定然疼得非常厉害。他从前是最怕疼的, 只是不小心被花刺扎一下都要掉眼泪,如今却学会了像个大人一样隐忍。柳棠时丝毫不为他的成长感到欣慰, 只觉得心痛难当。 “别怕,”柳棠时生硬地挤出一点笑来, 边用袖子为扶桑拭汗边道, “稳婆马上就来,她是城中最有经验的稳婆, 定能保你和孩子平安无事。”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扶桑努力维持着笑意,被阵痛刺激出的泪水却在眸中积聚,一串泪珠终于夺眶而出,在鼻梁上留下一道明显的水渍, “棠时哥哥,答应我, 不管遇到任何状况,都以孩子为先,我的命不重要……” “胡说!”柳棠时厉声打断他,“你比这个孩子重要千倍万倍,我绝不可能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 眼泪越掉越凶,模糊了扶桑的视线,他看不清柳棠时的样子,只能用力握住他的手,缓缓道:“在我十岁那年,我师父就曾断言,因为阴阳同体,我注定是个短命之人,能活多久全看我的造化。就算今日你保我一命,我也会被失去孩子的痛苦折磨得伤心欲绝,过不了几年就会含恨而终。与其如此,不如把活下来的机会让给孩子,那我也就死而无憾了。棠时哥哥,求求你,就当是为了我,千万要保住这个孩子,好吗?” 柳棠时虽然不知道扶桑是阴阳同体,却也听过他活不长的说法,所以他每年都会大病一场,去鬼门关走一遭,所以爹娘对他溺爱至极,除了让他开开心心地活着别无所求。 柳棠时心知扶桑说得有理,就算舍孩子而救扶桑,也只会给扶桑带来痛苦,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想让扶桑活着,因为他和扶桑之间有积年累月的亲情,而他对扶桑腹中的孩子却没有感情可言。 “好,我答应你。”为了让扶桑安心,柳棠时只能违心地做出承诺,但他未必会照扶桑说的去做。 扶桑刚说了一个“谢”字,就被骤然袭来的一阵剧痛逼得咬紧了牙关,他发出呜咽般的呻喑,浑身都绷紧了,而柳棠时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一点忙都帮不上。 等疼痛如潮水般退去,扶桑的脸上已糊满了汗与泪,柳棠时拿来一条手巾,帮扶桑擦脸。 趁着意识尚且清醒,扶桑闭着眼,虚弱道:“棠时哥哥,还有一件事……等我死后,不要下葬,一定要把我的遗体交给我师父,这是我与他的约定,我……我不能食言。” 柳棠时悲愤交加,面沉似水道:“你不一定会死,你不能这么早就放弃求生,难道你就不想陪着你的孩子一起长大?还有澹台折玉,你那么爱他,难道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刚擦干净的眼泪又涌出来,扶桑几乎泣不成声:“我想……我想……可是,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一关……我过不去了,棠时哥哥,我活不成了……啊!!!” 剧痛再次袭来,扶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柳棠时强装的淡定瞬间被击溃,久违地掉下两行眼泪。 他仓皇无措地握紧扶桑的双手,好似这样就能牢牢抓住扶桑的性命。 “好疼……哥哥,好疼……”扶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疼痛越来越强烈,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他的腹中好像囚禁着一头怪兽,它正在疯狂地撕咬着他的血肉,直到破腹而出才能罢休。 不知咬伤了哪里,扶桑的嘴唇被鲜血染红,柳棠时见状,急忙将手巾折一折塞到扶桑口中,哑声道:“你先别说话了,保存体力要紧。” 就算不堵住嘴巴扶桑也说不出话了,他只能不住地发出嘶嚎,宛如一只身陷绝境的野兽。 他的四肢渐渐麻痹,五脏六腑仿佛被撕成了碎片,除了刀绞般的疼痛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这才刚开始他就已尝到了痛不欲生的滋味。 不行,绝不能轻言放弃,他必须生下这个孩子,他要让他的孩子来到这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人世间,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凭着这股信念,扶桑苦苦坚持,当稳婆匆忙赶来时,他竟还保留着几分清明,掀开被泪水糊住的双眼,发现屋内不知何时点上了灯,灯影幢幢。 申时尚未过半,天色已黯如黄昏,屋内更是犹如夜晚。 朱雀将其他房间的烛台都拿到这屋来,在各处摆了七盏灯——启国盛行佛教,崔奉仪却偏偏信道,朱雀在他身边耳濡目染,约略听过一些典故,比如一种名叫“七星灯”的道家术法,又叫“招魂灯”、“续命灯”。虽然不知道这么做能否为扶桑招魂续命,但朱雀还是要试一试,哪怕求个安慰也好。 柳棠时让朱雀把稳婆带来的妇人领出去,不等稳婆开口,他抢先道:“我妹妹身子特殊,你先看过再做打算。” 稳婆在这行当干了二十几年,经手的孕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什么场面没见过,心下不以为意,然而当柳棠时掀开被子、分开扶桑光裸的双蹆,稳婆凑近一看,登时大惊失色,这、这场面她还真没见过。 柳棠时放下被子盖住扶桑,转身面对稳婆,尽可能语气平淡地揭露扶桑的隐私:“如你所见,我妹妹是阴阳人,上有双-乳,下有男-根而无女-阴,以后-庭与郎君相交,不知何故有了身孕,你可有法子为他接生?” 稳婆瞠目结舌,怔了好一会儿才面带难色道:“恕老身无能,小娘子这种……这种……我、我这辈子闻所未闻,属实无能为力,要不……公子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罢?” 柳棠时原本也没对她抱多大希望,因此也并未感到多少失望,依旧无波无澜道:“虽然如此,还是要劳烦你在这里多待些时候,兴许会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稳婆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柳棠时紧接着道:“还有,事关我妹妹的清誉,请你务必保守秘密,若是日后让我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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