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检默了默,道:“剖腹取子多用于难产而死的孕妇,鲜少用在活人身上,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无法对你做出任何保证,但我会竭尽全力。扶桑是生是死,全凭他的造化。” 扶桑说过,无论遭遇任何状况,都要保住孩子,但柳棠时却决意以扶桑的性命为先,然而到头来,他根本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一切都要听天由命。 柳棠时望着赵行检平静的面容,嘴唇微微颤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忽然,床上传来呻喑,扶桑醒了。 他试图翻身,然而身躰好像化成了一滩水,根本无处使力。 柳棠时过来,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过来,照赵行检说的,让他平躺着。 这短暂的昏迷让扶桑恢复了些许精神,气色似乎也变好了,他噙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垂眸看着坐在床边的柳棠时,虚弱而缓慢道:“哥哥,师父方才所言……我都听到了,就按师父说的做罢。你放心,我也会竭尽全力地活着,我想陪着我的孩子一起长大,我想和爹娘、还有你,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我做梦都想……” 柳棠时心痛如绞,泪如雨下,他生硬地扯出一个笑来,哽咽道:“好,我们一家人必须要团团圆圆,少了谁都不行,所以你一定要活下来,我相信你一定能活下来,你一向运气很好,这一回也不会例外。” 扶桑预感到疼痛即将卷土重来,他没有时间了,但他还有一个人想见:“哥哥,你去把薛隐叫进来。” 薛隐很快来到床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憔悴不堪、奄奄一息的扶桑,他先是感到有些陌生,紧接着是愧疚,而后是害怕——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有过一丝畏怯的他,此时此刻却生出一阵強烈的惧怕,他怕扶桑会死。 薛隐不露声色,沉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扶桑艰难地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刚唤了声“薛大哥”,就疼得咬紧了牙关,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掀开眼帘,泪眼朦胧地看着薛隐,涩声道:“薛大哥,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 “他……过得好吗?” “他很好。” “他有没有……问起我?” 薛隐短暂地沉默了下,道:“我告诉他,我把你送到了嘉虞城,他让你等等他,等朝局稳定了,他就来嘉虞城看你。” 一行眼泪从通红的眼角滑落,扶桑在再次袭来的剧痛中语无伦次:“不……别来……我怕……我怕……” 他终究没能说完他在怕什么,他又开始发出凄厉的哀嚎,他被无边无际的疼痛吞噬,神智越来越混沌。 薛隐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赵行检,将待会儿要用到的刀、剪、钳、凿、针、线等有序摆在桌上,然后沉下心来,坐在桌边等待。 未几,朱雀端来煎好的麻沸散,柳棠时强行掰开扶桑的牙关,朱雀把一大碗汤药灌进去。 随后朱雀端来一盆热水,赵行检仔仔细细地洗净双手,足足洗了三遍。 又等了没多久,扶桑的叫声逐渐衰弱,直到陷入昏迷,赵行检把柳棠时唤进来,道:“你来帮我。” 柳棠时没有信心直面扶桑被开膛破肚的情景,但他不能退缩,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好。” 按照赵行检的吩咐,柳棠时先把桌子推到床边,方便赵行检取用桌上的东西,接着解开扶桑的衣袍,将他畸形的上身完全暴-露出来,柳棠时隐约能看到他的肚皮在动,应该是胎儿在他肚子里挣扎。 赵行检坐在床边,拿起一把形似柳叶的小刀,先放在烛火上炙烤片刻,随即平稳而缓慢地切开雪白的皮肉,殷红的鲜血霎那间便喷涌而出。 柳棠时此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他肝胆欲裂,却固执地没有移开视线,近乎自虐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第181章 扶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深陷在混乱无序的梦境里,经历过的、没经历过的,活着的、死去的, 黑暗的、光明的, 快乐的、悲伤的……凡此种种,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 将他拘缚其中, 无处可逃。 仿佛在梦里过了几辈子,某日蘧[qú]然梦醒,竟恍如隔世一般,只觉满心渺茫,虚实难辨, 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扶桑。” 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名字。 是在叫他吗? 一念起则万念生, 他想起来了,扶桑就是他的名, 他姓柳, 他爹叫柳长春,他娘叫袁雪致, 他哥叫柳棠时,他还有一个丈夫…… “扶桑。” 扶桑循声转头,一个年轻男子映入眼帘——不知为何,周遭所有都是模糊的,唯有眼前这个男子是清晰的,他的姿容一如梦中那般俊美, 却多了几分憔悴,惹人心疼。 “玉郎……”虽在梦里时时相见, 此刻胸腔里却还是盈满了缠绵悱恻的思念,扶桑很想摸一摸他的脸,不知为何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脉脉地注视着他,“你怎的这般憔悴?” 好似心有灵犀,澹台折玉握住扶桑的一只手,覆在消瘦的脸颊上,充满眷恋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一滴眼泪倏地落在扶桑手背,却如同落在他心上,灼痛了他的心,扶桑无措地问:“玉郎,你怎么哭了?” 澹台折玉含泪笑道:“我只是……太想你了。” “我也想你……”扶桑满腔酸楚,努力忍住不哭,可话音里还是带着些许哽咽,“幸好人会做梦,在梦里我可以跨越时间和距离,夜夜与你相会……只是今天的你不太一样,我从未见过你如此憔悴的模样。” “你不喜欢?”澹台折玉嗓音低柔,唯恐惊扰他。 “嗯。”扶桑的声音也轻轻的,细若游丝,“我不喜欢你这么瘦,不喜欢你下巴上的胡茬,也不喜欢你眼下的乌青。你向来注重仪表,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你是不是……是不是过得不好?” “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么可能过得好。”澹台折玉唇边泛起一点苦笑,反问道:“没有我,你过得好吗?” 扶桑眼泛泪光,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这样反而便于他言不由衷:“我们早就说好,一辈子太久,只争朝夕。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们迟早会分开,只是我没想到离别会来得那么快。好在我这个人没心没肺惯了,再难过也只是一阵子,过去了也就没事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你无需为我担心。” “可你刚才还说想我,夜夜与我梦中相会。”澹台折玉似笑非笑,“难道都是骗我的吗?” 扶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自圆其说。 澹台折玉放下扶桑的手,倾身凑近他一些,几乎到了呼吸相闻的地步,语声也愈发轻柔:“我明明让你去碎夜城等我,为什么不听话?” 离得太近,澹台折玉眼里的红血丝扶桑都看得一清二楚,仿佛被他温柔又坚定的眼神蛊惑,扶桑不由地喃喃自语:“我怕……我怕等到最后,等来一场空,还不如不等。年华苦短,经不起浪费。我要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重新开始,就算没有你,我照样可以活得很好……” 澹台折玉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扶桑泛红的眼尾,黯然道:“所以,你根本不相信我会回去找你?” 扶桑闭上眼睛,扪心自问,是这样吗?他当时真是这样想的吗,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然而头脑昏沉,如堕云雾,他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偏偏就是想不起来。 “我自然信你……”为了不伤澹台折玉的心,扶桑苍白地辩解,“可、可我不相信命运,天道难测,造化弄人,无从捉摸……这些都是你教我的。” 澹台折玉微微一笑,道:“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永远是自由的,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 扶桑这才睁开眼睛,将信将疑道:“你真的不怪我?” 澹台折玉顿了顿,缓缓道:“你说得对,人生变幻无常,谁都不能预见未来会发生什么,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离别都可能成为永别。我让你等我,却不敢向你承诺我一定会回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就算我活下来了,也可能被困在皇宫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逃脱。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才做了一个多月的皇帝,我就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每一天都是煎熬,只有想着你我才能勉力坚持,你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指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你身边。” 忍了许久的眼泪到底还是扑簌簌掉下来,扶桑边抽噎边含混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活得这么辛苦,我以为你……你坐拥天下,便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就会渐渐忘记我……” “我想要的只有你,”澹台折玉眼里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你就是我的天下。” 感动、愧疚、心疼、思念、委屈……诸般情绪如潮水般冲击着他脆弱的心,令扶桑泣不成声,澹台折玉俯身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哄:“好了,别哭,你才死里逃生,不宜激动。” 扶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用尽全力抱紧他,生怕他消失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扶桑才止住眼泪,澹台折玉边用手擦拭他脸上的泪痕,边柔声道:“我已经找到摆脱皇权桎梏的方法,只是还需要些时间。这次我敢向你保证,三年之内,我一定会来嘉虞城找你,你愿意等我吗?” “我——”扶桑想说“我愿意”,却又戛然而止,他有些失神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朝思暮想的面容,不敢置信地问:“你要为了我,放弃你辛苦得来的皇位?我何德何能……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你会后悔的,你将来肯定会后悔的……” 澹台折玉不以为然道:“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后悔?” 扶桑讷讷无言,澹台折玉紧接着道:“彼之蜜糖,吾之砒礵。古往今来,无数人为了那个至尊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搅得天下大乱,可我从来都不想要,是命运将我一步一步推上了那个位置。权力带给我的不是快乐,而是无尽的痛苦,我既不想成就什么宏图霸业,也不想做什么孤家寡人,我只想做个凡夫俗子,和心爱之人相依相伴,混迹红尘,唯此而已。所以我不单单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了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而付诸努力,又怎么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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