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棠时记忆中的薛隐是个冷心冷面、睥睨一切的人物,他实在想象不出薛隐如他此刻这般俯身垂首为扶桑穿鞋穿袜的模样。 “我平时要去衙门当差,没办法一直待在家里。”柳棠时道,“我让蜚蓬去人市①雇个丫鬟回来,贴身照顾你的衣食起居。” “不必了。”顿了顿,扶桑接着道,“澹台折玉答应过我,他会帮我照顾爹娘,如今他既做了皇帝,放爹娘出宫于他不算什么难事。金水银水也都到了出宫的年纪,说不定爹娘会带着她们俩一起来嘉虞城,到时候你雇来的丫鬟不就没了用处,再说咱们家也住不下那么多人。” “爹娘不会那么快出宫的,”柳棠时道,“哪天太后死了,就离爹娘出宫不远了。” 这句话隐含深意,扶桑不欲探究,径自道:“我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柳扶桑了,只是眼下这段时间不大方便,等生完孩子我就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棠时哥哥,你真的不用添人进来,犯不着费那个钱。” 见他如此坚持,柳棠时也就没再多言,反正家里还有个蜚蓬,多少能派上些用场。 穿好鞋袜,扶桑站起来,拿起搭在龙门架上那件雪青直裰,穿到身上。 “你要穿男装?”柳棠时问。 “嗯。”扶桑道,“直裰宽大,正合我穿。” 等他穿好,柳棠时上下打量几眼,委婉道:“看着有些古怪。” 扶桑却浑不在意,眉飞色舞道:“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别人怎么看我才不在乎,我自己舒服最要紧。” 柳棠时先是有些意外,继而又感到欣慰和惆怅,欣慰的是扶桑活得越来越自由,惆怅的是他虽然已经逃离了皇宫,却还是被困在无形的牢笼当中,他什么时候才能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呢? 柳棠时伸手摸了摸扶桑的脑袋,微笑道:“你长大了。” 扶桑跟着笑起来,洋洋得意道:“我马上就要为人父母了,当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幼稚。” 忽然想起什么,他拉住柳棠时的手晃了晃,没头没脑地问:“棠时哥哥,你想做伯伯还是舅舅?” 柳棠时看一眼他的肚子,有条有理道:“既然你现在是我的‘妹妹’,那你的孩子自然要唤我‘舅舅’。” “我也觉得舅舅比较好听。”扶桑道,“那给孩子取名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好啊。”柳棠时欣然答应。 “名字里一定要个‘雪’字,”扶桑又道,“柳雪什么或者柳什么雪,你想想添哪个字好。” 柳棠时轻怔,道:“你要让这个孩子姓柳?” 扶桑不假思索道:“我既是他的爹又是他的娘,他当然要跟我姓。” 柳棠时笑着点点头:“有道理。” 扶桑又开始撒娇:“棠时哥哥,帮我束发。” 这屋里还缺不少东西,两个人去了东厢房。 柳棠时挑了一根和服色相配的月白色发带,将扶桑一头及腰的乌发束于脑后,留意到他耳垂上戴的白玉葫芦耳坠,柳棠时问:“你什么时候打的耳洞?” “差点忘了。”扶桑抬手把耳坠取下来,“是在路上认识的一个姐姐帮我弄的,这对耳坠也是她送给我的。” 他蓦地想到萧只影,假如有朝一日萧只影真的来嘉虞城投奔他,而他却不在了,岂不是失信于人?不行,他得提前把这件事安排好。 扶桑转过身,看着柳棠时,郑重其事道:“棠时哥哥,我有件事要求你。” 柳棠时被他弄得有些紧张,面色凝重道:“什么事?” 扶桑道:“一个月前,我和薛隐途径裕州,因缘巧合认识了一个名叫萧只影的女子,她和我长得有五六分相像,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有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幻想着她是我被诱拐之前的家人。了解之后才知道,她是个孤女,家里人全都死了,我可怜她身如飘萍无依无靠,想带她同行,可她要去别处办事,我便向她许诺,如果日后她来嘉虞城投奔我,我会把她当亲姐姐看待,尽可能让她过得好。棠时哥哥,等哪天你真的见到她,千万不要把她拒之门外,好吗?” 柳棠时暗暗松了口气,道:“知道了。” 扶桑顿时喜笑颜开,嘴甜道:“你真好!” 柳棠时笑道:“快去洗脸罢,洗完脸吃早饭。” 早饭是蜚蓬从外面买来的,胡麻粥配肉包子和油馍,至于玄冥,蜚蓬听说城中有专卖猫食的铺子②,他打算用过早饭再去买,只好委屈玄冥先吃些包子馅儿果腹。 不分主仆,大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蜚蓬时不时地偷瞄扶桑一眼,扶桑有所察觉,看着蜚蓬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打扮得不伦不类,看起来很奇怪?” 蜚蓬慌忙放下筷子,边摆手边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只是没见过像姑娘这么好看的人。” 他今日作男子打扮,简简单单地把头发往脑后一束,面庞失去头发的遮挡,完全显露出来,竟比昨夜的惊鸿一瞥还要秾丽摄人。蜚蓬明知失礼,却还是忍不住偷看他。 柳棠时轻笑一声,道:“与其偷偷摸摸,不如大大方方地看。” 蜚蓬觉得公子这话说得奇怪,男女有别,哪怕公子的妹妹是个被丈夫休弃的弃妇,也不是他一个小厮能够随意冒犯的。 他家公子平素最是知节守礼,在街上看见女子从来都是目不斜视,偶尔还会绕道走,这实在不像公子会说的话。 柳棠时说完也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妥,他总是下意识地把扶桑当男子对待,一时半会儿难以扭转。 不等柳棠时补救,就听扶桑问:“蜚蓬,你跟着我哥哥多久了?” “半年多了。” “你是本地人吗?” “嗯。” “你家里人呢?” “我没有家人了,我是在卖身葬母的时候被公子买回来的。” 扶桑和柳棠时对视一眼,转而对蜚蓬道:“你这话就说错了,我和哥哥就是你的家人啊。” 蜚蓬默了默,抬头看着扶桑,语气诚挚道:“你和公子都是难得一见的大好人。” 扶桑冲他微微一笑,道:“你才刚认识我,就知道我是好是坏?” 蜚蓬用力点头:“我就是知道。” 柳棠时道:“他自幼靠乞讨为生,在大街上迎来送往,看遍百态,尝尽冷暖,练就了一双慧眼。” 扶桑不禁感到一阵心酸,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因为那些苦难已经过去了,如今的蜚蓬看起来就是个明亮蓬勃的少年。 用过早饭,蜚蓬出门买猫食,柳棠时在屋里收拾踏青要带的东西,扶桑坐在院子里,在鸟语花香中晒太阳,悠然自在。 敲门声响起时,扶桑冲着屋里说了句“我去开”,步履蹒跚地向大门走去。 拉开一道门缝,只见门外站着个锦衣绣袍的年轻男子,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男子脸上的笑意倏地结冰似的冻住了,明明是英俊逼人的一张脸,却透着几分滑稽。 扶桑看着面前的男子,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崔奉仪,边端量边想,不愧是“玉面崔郎”崔恕礼的族侄,果然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道:“崔大人,我哥哥正在收拾东西,你请进来稍候。” 崔奉仪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只看到那张檀口在翕动,却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大约是心跳太剧烈的缘故,他感到头晕目眩,整个人都是懵的。 见对方毫无反应,扶桑心下疑惑,难道自己猜错了,此人不是崔奉仪?或许是左邻右舍,也或许棠时哥哥还有别的朋友,是他冒失了。 正欲改口,对方忽然磕磕绊绊地开口了:“我、我是崔奉仪,我来找柳棠时,你、你是谁?” 原来没猜错,只是这位崔大人怎么是个结巴? 扶桑未曾流露出丝毫异色,道:“我叫柳扶桑,是柳棠时的妹妹。” “妹、妹妹?”崔奉仪吃了一惊,上下打量扶桑。 既是妹妹,怎么穿着男装、梳着男子发式? 等等,他的肚子……是怀孕了么? 猝不及防地,心脏针扎似的疼了一下,这无端而来的刺痛为他混沌的思绪带来一丝清明,崔奉仪犹自惊疑不定:“我从未听棠时提起过他还有个妹妹。” 不等扶桑回话,柳棠时不慌不忙地从门后走了出来,他自然听见了崔奉仪的疑问,却不急着作答,路上再说也不迟。 他简短地介绍:“奉仪,这是我妹妹扶桑——扶桑,这就是我昨晚跟你提过的崔奉仪。”说着,他把手中的包袱交给扶桑,“你先帮我拿着,我去牵马。” 柳棠时拐进了大门旁侧的夹道,穿过去就是马厩。 崔奉仪兀自站在原地,没来由地感到紧张,平时能言善辩的三寸不烂之舌此刻却变得嗫嗫嚅嚅,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我叫崔奉仪,柳姑娘……” “你刚才说过了,”扶桑笑着打断他,“而且你也不必叫我柳姑娘,直接唤我扶桑便好。” 崔奉仪连应了两声“好”,再次哑口无言,只能手足无措地杵在那儿,连眼神都无处安放。他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傻透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扶桑将他的窘蹙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有些好笑,这位崔大人一点都不像当官的,倒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虽然和预想中不大相符,却比预想中和善可亲,难怪棠时哥哥会和他成为朋友。 好感油然而生,扶桑眉眼含笑,柔声细语道:“承蒙崔大人这段时日对我哥哥的照顾,让他不至于太孤单,往后我跟着哥哥在此地安身立命,少不得要劳烦崔大人照拂一二,扶桑在此先谢过了。” 眼前人明净的笑颜、温柔的目光、软糯的嗓音都让崔奉仪如沐春风,莫名有种酒至微醺时的飘然之感,他不由地露出个憨憨赧赧的笑来,又连应了两声“好”,满腹锦绣文章却连一句漂亮话也说不出来。 扶桑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崔奉仪知道他在笑自己,愈发局促难当,从脸到脖颈都烧红起来,好在不多时柳棠时就牵着马从夹道走了出来,解救了他。 柳棠时来到阶前,伸手从扶桑手中接过包袱,道:“回去罢,别在这里吹风了。” 春风带着丝丝凉意,拂动着垂落肩头的乌黑发丝和月白发带,灿烂的朝阳为他镶上一层金边,光采夺目。 扶桑只觉神清气爽,笑睇着柳棠时,问:“你几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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