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依稀记得他曾对自己说过,他年少时就不想做太子,是他的父亲和舅舅硬把他按在了那个位置上。 扶桑豁然开朗,他注视着澹台折玉的眼眸,话音轻软而坚定:“好,我等你,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我都等你。” 澹台折玉情难自禁,低头吻上扶桑的唇,一触即分,扶桑甚至还来不及感受他唇上的温度。 见扶桑似乎有些失望,澹台折玉又蜻蜓点水般亲了他一下,才道:“你尚在病中,需得静养,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亲你。” 扶桑疑惑道:“我病了吗?我……” 记忆骤然回笼,恍惚间,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好像重新降临,扶桑霎时抖如筛糠,颤声道:“玉郎,我怀了你的孩子……孩子,我们的孩子……” 他试图去摸自己的肚子,澹台折玉急忙抓住那只手,沉声安慰:“孩子没事,他很好,你别激动。” “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扶桑喜极而泣,情潮翻涌难以平复,语无伦次道:“玉郎,我们有了一个孩子……我原本想瞒住你的,我怕……我怕这个孩子跟你扯上关系,我怕那些人会加害他……玉郎,你要保护我们的孩子,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他,求求你,求求你……” 澹台折玉的心被扶桑哭疼了、哭乱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扶桑瘦骨嶙峋的身体拢在怀中,强自平静道:“你放心,我会的,我会拼尽一切护住你和孩子,谁都不能伤害你们,谁都不能。” 大悲大喜之下,本就衰弱的精神迅速消耗殆尽,眼泪尚未流干,扶桑就昏睡过去。 那些纠缠他许久的梦魇全都烟消云散,这回他睡得十分安稳,犹如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再醒来时,那种迷迷蒙蒙的感觉消失了,眼睛看得清楚,耳朵听得清楚,身上也有了一点力气。 大约是躺了太久的缘故,从头到脚都说不出的难受,扶桑艰难地翻身,蜷在枕边安睡的狸奴被惊动,见他醒了,立刻凑过来用脑袋蹭他,一边蹭一边还喵呜不停,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朱雀就在外头堂屋坐着,闻声进来,见扶桑正在抚摸玄冥,她惊怔须臾,才喜出望外道:“姑娘,你终于醒了!” 朱雀的声音又将在书房待着的柳棠时引了过来,他疾步走到床边,双目通红地瞪视着扶桑,喉咙好像被堵住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扶桑伸手抓住柳棠时的手,弱弱地唤了声:“棠时哥哥……” 柳棠时有些僵硬地坐在床边,待心绪稍稍平复,才艰涩道:“你……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扶桑问。 “半个月,”柳棠时道,“整整半个月。” 竟睡了这么久。 扶桑将目光投向门口,看见绣帘底下洒着一片白光,却再没人踏光进来。 原来,只是一场幻梦。 澹台折玉从未来过。
第182章 人常说, 梦是反的,梦福得祸,梦笑得哭。 澹台折玉在梦里告诉他孩子安然无恙, 那反过来……扶桑垂眸看着自己平坦如初的肚子, 心内恓惶,想问又不敢问。 柳棠时看出他心中所想, 转头吩咐朱雀:“去把孩子抱来。” 扶桑闻言, 顿时如蒙大赦,抬眼看着柳棠时,小心求证:“孩子没事?” “这都要感谢你师父,是他从阎王爷手里把你和孩子的性命抢了回来。”柳棠时亲眼目睹了剖腹取子的全过程,至今回想起当日种种还心有余悸, “当赵太医剖开你的肚子,把胎儿取出来的时候, 孩子已然没了呼吸,赵太医先是用嘴吸出堵在孩子咽喉里的秽物, 紧接着按压孩子心口,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把孩子救回来。赵太医这才顾得上你,他切掉了孕育孩子的胞宫, 把你的肚子缝起来,接下来就全看你的造化。在你昏迷不醒的这半个月,虽然几度在生死线上徘徊,但你都挺了过来,等到你彻底转危为安,赵太医才离开。” 扶桑诧异:“师父走了?” “两天前刚走。”柳棠时道, “他在这里耽搁了太久,实在等不及你醒来了。” 扶桑心里百感交集。 这半个月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漫长的迷梦, 对照顾他的人来说却是身与心的双重煎熬,他们定然辛苦极了。 感激的话语到了嘴边却难以倾吐,总觉得太过轻浮,如此大恩大德,只能用余生去报答。 正当此时,朱雀掀帘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妇人,妇人怀中抱着襁褓。 眼看着她们走近,扶桑既期待又忐忑,甚至还有些畏怯——从今日起,他就真正地为人父母了,他要抚养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照顾他、保护他、教导他,让他好好长大——这件事如此艰巨,他真的能做好吗? 然而,当柳棠时从奶娘手中接过襁褓、转而放在他怀中时,扶桑垂眼看着这个正在安睡的小婴儿,那些芜杂的情绪倏地全都消散了,只剩下满腔喷薄欲出的爱意。 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孩子,这是流淌着他和澹台折玉血脉的孩子,这是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结出的种子,这是上天的馈赠,这是他要倾尽所有去爱护的人。 扶桑很想抱抱他、亲亲他,可是眼泪掉得太凶,只能让柳棠时把孩子抱走,以免惊扰了他。 柳棠时将孩子还给奶娘,奶娘便抱着孩子退下了,朱雀也要出去,柳棠时蓦地想起什么,吩咐道:“朱雀,你让蜚蓬即刻去趟衙门,将扶桑醒来的消息知会崔大人。再去告诉厨娘,让她煮一碗燕窝粥。” 朱雀领命而去,房中只剩下兄弟二人。 柳棠时帮扶桑揩了揩眼泪,安慰道:“你尚未痊愈,不宜大喜大悲,别哭了。” 这话似在梦中听过,不由思及澹台折玉,难免又是一阵神伤,等扶桑恢复平静,柳棠时扶他起来,喂他喝了一盏温茶,这才问起他的身体:“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扶桑道:“方才起身的时候,肚子有点疼。” 柳棠时道:“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赵太医说了,要等一个月左右疼痛才会完全消失。” 扶桑犹豫了下,道:“我想看看伤口。” 柳棠时劝道:“还是不看为好。” 扶桑没有坚持,他现在虚弱得很,受不住打击。就算不看也想象得到,伤口肯定十分丑陋,而且势必会留疤。 “对了,”柳棠时轻轻一笑,“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 “叫什么?”扶桑忙问。 “雪舟,”柳棠时道,“风雨同舟之舟。” “雪舟,柳雪舟……”扶桑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段回忆。 离别那日,天降异象,八月飞雪。 他背靠在澹台折玉怀中,凭栏赏雪。山林尽皆被白雪覆盖,目之所及一片苍茫,而下方的水潭仍是碧波荡漾,那只小船漂在水中央,积了满船的雪。 扶桑回想着那如诗如画的情景,心里忽然冒出两句不知在何处看过的诗词: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① 用在他和澹台折玉身上,倒也算恰如其分。 “你喜欢吗?”柳棠时问。 “喜欢,”扶桑回过神来,“非常喜欢。” 柳棠时稍稍一顿,又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喜欢就好。” 扶桑道:“是不是还得起个乳名?” 柳棠时想了想:“小船儿如何?” “好,”扶桑满意极了,“就叫他小船儿。” 话音刚落,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柳棠时道:“小船儿醒了,我去把他抱过来。” 作势就要起身,却被扶桑抓住了袖子:“不用了,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身上腌臜不堪,还是让他离我远些的好。” 柳棠时便坐了回去,道:“知道你爱干净,可还没到洗澡的时候,你且再忍忍。” 扶桑抬起胳膊闻了闻,虽然闻见了淡淡的清香,却还是露出一脸嫌弃来:“我是不是都臭了?” 柳棠时哭笑不得:“我日日为你擦身,衣物也每天更换,所以你大可放心,你身上一点异味都没有。”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啼哭声便止住了,显然是被奶娘哄好了。 刚才孩子睡着,没看几眼就被抱走了,扶桑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孩子的模样,他好奇地问:“哥哥,小船儿长得好看吗?像不像我?” “你生出来的,怎么会不好看,粉雕玉琢的一个小人儿,凡是见过他的人无不交口称赞。”柳棠时的话音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为人长辈的慈爱之意,“只是五官还没长开,看不出长得像谁。” 听他这么说,扶桑不禁有些后悔,又想让柳棠时把孩子抱过来瞧瞧了,他按捺着急切的心情,接着问:“那他健不健康?” 柳棠时道:“虽然刚出生时有些惊险,不过那是意外,赵太医说了,小船儿在你肚子里发育得很好,这半个月来吃得好睡得香,一切正常。” 扶桑心下稍安,可转念又想,在十岁之前,他也是个正常人,谁知道小船儿长着长着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他? 虽然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是个阴阳人,不再因为畸形的身体而感到自惭形秽,但他还是想让他的孩子做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不必经受他经受过的那些耻辱和痛苦。 柳棠时看透他心中所想,温声宽慰道:“你先别想那么多,像你这样的人举世罕见,小船儿不可能步你的后尘。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变得和你一样,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你现在想它有什么用呢?” 扶桑释然一笑,道:“你说得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才是要紧。” 久睡初醒,扶桑精神不济,才刚哭了一场,又说了这么多话,便有些支撑不住,柳棠时扶他躺下,道:“你先睡会儿,等粥熬好了我再叫你。” 扶桑应了声“好”,垂下眼帘,很快就没了意识。柳棠时就坐在床边默默地守着他,过了很久才悄悄出去。 已是三月半,春深日暖,天朗气清。 趁着午后格外暖和,奶娘唐妈妈正抱着孩子在廊下散步。这半个月多亏有唐妈妈将孩子照顾得妥妥帖帖,柳棠时才能安心照顾扶桑。 柳棠时来到唐妈妈跟前,伸手把孩子接过来,脸上立时便浮现出浅浅笑意——面对着这样一个香软娇嫩的小婴儿,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生出一腔柔情。 难道这就是当爹的滋味吗?柳棠时偶尔会想,如果他也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就好了,可惜这辈子注定不可能了。每当这时,遗憾里总是会夹杂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嫉妒,他嫉妒扶桑命好,就像从前嫉妒扶桑更受爹娘偏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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