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棠时道:“约莫向晚时分。” 扶桑点点头:“知道了,你走罢。” 柳棠时不放心地叮嘱:“有事只管支使蜚蓬去做,要是蜚蓬实在不方便,就让他去请隔壁赵娘子帮个忙。” 扶桑笑道:“别啰嗦了,快走罢,别让崔大人久等。” 柳棠时转向崔奉仪,道:“奉仪,我们走罢。” 崔奉仪从恍惚中回神,躬身朝扶桑作揖,郑重其事地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去。 崔奉仪的小厮福生牵着马在不远处等候,待崔奉仪上了马,福生便牵马上路。 两匹高头大马并排前行,慢慢腾腾,犹如闲庭信步。 柳棠时回头,见扶桑还在门口站着,便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回家去,等崔奉仪状似随意地回头看时,门前已无人了,只剩下一片金灿灿的日光。 默默前行一段,崔奉仪终于恢复如常,目视前方道:“听你方才的意思,你妹妹身边连个服侍的丫鬟都没有?” “送她过来的人把她送到之后就走了,只留下她自己。”柳棠时道,“晨起时我还跟她商量着去人市雇个丫鬟回来,可她不许,原因很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她的丈夫呢?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了吗?”崔奉仪心生不满,话音中不自觉地蕴含责备。 柳棠时觑他一眼,照着昨晚和扶桑商量好的说辞,煞有其事道:“他那丈夫是个负心薄幸之徒,婚前赌咒发誓说此生绝不纳妾,然而婚后不过一年,他就起了纳妾的心思,扶桑恨他三心二意、违信背约,便隐瞒了怀有身孕的事,毅然决然与那混账和离了。” “有妻如此,竟还有心思纳妾?”崔奉仪简直不敢置信,要眼瞎心盲到何种地步,才能做出这等愚不可及的蠢事? 柳棠时嗤笑一声,道:“人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有失去以后才追悔莫及。” 崔奉仪沉吟半晌,神色几经变幻,蓦然道:“以扶桑现在的身子,身边没个丫鬟时刻照料着怎么行?不如从我府中拨个丫鬟过去,让扶桑先凑合用着,等用不上了再还给我,你看如何?” 柳棠时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也不跟他假意推辞,直截了当道:“那就多谢崔兄了。” 崔奉仪即刻吩咐牵马的小厮:“福生,你现在就回家去,挑个聪明伶俐的丫鬟,送到柳府去。” 福生领命而去,没走几步,又被叫住,只听崔奉仪道:“直接把朱雀送过去罢。” 柳棠时经常进出崔府,所以知道,朱雀是崔奉仪身边最得用的两个丫鬟之一,崔奉仪才见了扶桑一面就忍心割爱,这异常的慷慨让柳棠时猝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情也随之变得复杂起来。 就这样慢悠悠地出了城,行至荒芜的野路,崔奉仪忽而低声道:“昨夜刚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储君已定,不日便要举行册封仪式,届时将大赦天下,衙门要忙起来了。” “这么快?”柳棠时颇为诧异。 “你猜猜储君定的是谁?”崔奉仪道。 柳棠时稍作思忖,用笃定的口吻道:“武安侯世子韩君沛的遗腹子。” 崔奉仪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似笑非笑道:“没错,就是这个才满周岁的遗腹子,他即将过继到皇上膝下,成为皇上的嫡长子。” 柳棠时道:“皇上初登大位,连嫡妻都还未娶,却先有了嫡长子,朝中必有非议。” “非议又如何,”崔奉仪语气平平,“这个孩子的祖父是龙骧军主帅、摄政王韩子洲,他的外公是禁军首领、辅国大将军都修,这两位都是执掌兵权、权倾朝野的人物,有他们联手坐镇,再大的非议也不过是静水微澜,终将消弭于无形。” 柳棠时不由地想到扶桑腹中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他才是澹台折玉真正的孩子。 然而出身决定命运,那个遗腹子生在王侯之家,生而高贵,只要他能活下去,注定拥有波澜壮阔的一生,而扶桑的孩子却只能流落市井,做个微如蝼蚁的平民百姓,未来有可能凭本事有所成就,也可能一无所长,庸庸碌碌地度过此生。 哪种命运更好?如果让过去的柳棠时来选,他可能会难以决断,而现在的柳棠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崔奉仪左右看看,即使四下无人,却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摄政王之所以这么急切地把自己的孙子推上储君之位,多半还是因为那则甚嚣尘上的流言。” 柳棠时收回神思,偏头看着崔奉仪:“什么流言?” 崔奉仪道:“众所周知,今上还是太子时,曾犯下谋逆大罪,他当时身受重伤,以致双腿残疾,只能靠轮椅代步。去年八月,五皇子溘然离世,太子自嵴州返京,没过多久,一则流言便在京城之中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说是太子的双腿虽然恢复了,却落下了隐疾,他……他不能人道,更不可能为皇家绵延子嗣。兹事体大,没有人敢去验证这则流言是真是假,但如今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那么摄政王的所作所为也就说得通了。” 柳棠时却心知肚明,这是确凿无疑的谣言。 如果澹台折玉不能人道,那扶桑腹中的孩子又是怎么来的? 他突然有些同情起澹台折玉,在扶桑口中,他是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在京城那些权贵口中,他是不能人道的废人,表面上受尽敬仰,背地里不知要遭受多少毁谤和嘲笑,也是怪可怜的。 崔奉仪叹息一声,自顾自道:“如果摄政王没有急不可耐地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五皇子,那么后位非韩氏女莫属,他也就无需出此下策了。他的孙子到底不是皇家血脉,就算冠上澹台的姓氏,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怕是会遗患无穷。” 柳棠时听着,对澹台折玉的同情不禁又深了几分。 就算他贵为九五至尊又如何,还不是要受人摆布,事事身不由己?在他坐上那把龙椅的瞬间,也就套上了权力的枷锁,至死方能解脱。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③ 人生短暂而无常,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自由更可贵的了。
第178章 薛隐能否赶在扶桑临盆前将赵行检带到嘉虞城来, 就算赵行检如期而至,他能否帮助扶桑顺利生产也是未知数……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扶桑本该忐忑不安, 然而不知怎的,他胃口变好了, 睡得也香了, 每天心情都很愉悦。 反倒是柳棠时日日忧心,近乎寝食难安,他很怕,怕扶桑过不了这一关。俗话说,儿奔生, 娘奔死,只隔阎王半张纸。生孩子对女人来说都异常凶险, 更何况扶桑的身体还如此特殊,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参考, 完全就是两眼一抹黑。 无论如何,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去,天气越来越暖, 院里那棵石榴树开始冒出小小的嫩芽,今儿个被路过的鸟雀啄食大半,明儿个又冒出新的,生生不息。 廿日过后,柳棠时向崔奉仪告了假,在家陪伴扶桑, 扶桑随时都有可能临盆,他须得做好应对的准备——以防赵行检不能及时赶到, 他提前和城中最老道的稳婆打好了招呼,月底这段时间不许乱跑,就在城里老实待着——事关生死,会不会暴露扶桑的秘密已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保住扶桑和孩子的命。 除了稳婆,他还找了位奶娘,以防扶桑没有奶水,或者产后虚弱,不能哺乳。还有婴儿所需的衣物、襁褓、摇篮之类,也都备齐了。 午睡醒来,无所事事,扶桑和柳棠时坐在窗前对弈。 窗户关着,外头淅淅沥沥,濛濛小雨断断续续从昨晚飘到现在,把人心都淋得湿漉漉。 从前扶桑对棋艺一窍不通,经过澹台折玉的悉心調教,他早已是个中高手,柳棠时连输两局,心服口服。 扶桑不能久坐,坚持下了两局已是不易,只觉得腰酸背痛,胸口憋闷,让柳棠时扶他出去透透气。 春寒料峭,柳棠时拿了件披风给扶桑披上,而后扶着他出了书房。朱雀坐在堂屋的禅椅上做婴儿穿的小衣裳,见他们往外走,急忙将针线放进笸箩里,起身跟在后头。 主仆三个在檐廊底下漫步,微风裹着细雾般的雨丝扑面而来,带来黏腻的触感。 廊外的花丛被雨水濯洗得愈发鲜妍,姹紫嫣红的花瓣和枝叶上凝结着如朝露般清澄的水珠,在和风细雨中摇摇欲坠。 “讨厌下雨。”扶桑垂眸瞧着雨中花,轻声抱怨。 这句话勾起一些悠远的回忆,柳棠时含笑道:“小时候每逢雨天,你要么去爹娘房中,要么来我屋里,反正不肯自己睡。” 小时候……也不过是七八年前的事,如今听来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心下不免有些怅惘。 扶桑恍然一笑,有感而发道:“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① 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难免多愁善感。 静默须臾,柳棠时换了话题:“十二天了,以薛隐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不该耗费这么多时日。” 扶桑道:“师父是太医院的院判,不是说离京就能离京的,兴许被什么事绊住了,或者路上遭遇了什么意外。” 柳棠时却不以为然。 扶桑眼下的处境,几乎是在和阎王爷抢时间,薛隐把扶桑送到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赴京城,足见心急如焚。倘若赵行检真的因故无法离京,那薛隐定会向澹台折玉求助,澹台折玉自会想方设法送赵行检出京,无论如何都不会耽搁这么久。 柳棠时很难不往坏处想,或许澹台折玉根本不在乎扶桑,所谓情爱不过是扶桑一厢情愿的痴想罢了,其实他只是澹台折玉身陷囹圄时排遣寂寞的玩物,而今澹台折玉涅槃重生,君临天下,扶桑连给他做个玩物的资格都没有了,他甚至可能会将扶桑视作一个污点,一个不堪回首、想要抹去的污点,扶桑和孩子一起死了或许才是他想要的。 可是,如果澹台折玉真的对扶桑无情无义,又何必在自己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将武功最高强的薛隐派去保护扶桑呢,放任他自生自灭不就好了? 柳棠时想不通,只能强迫自己尽力往好处想——在这点上他和扶桑俨然是两个极端,扶桑总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因此很容易获得快乐,而他却总是忧思过甚,唯恐行差踏错,并且习惯于压抑自己的情绪,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潭死水,这世上好像没什么事能让他真正的快乐起来。 “那个人……对你好吗?”柳棠时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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