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到矮屏的外袍时,萧璨顿住脚步,低头揉了揉两侧太阳穴,努力让自己变得清醒些,而后将裴玉戈的外袍玉带挂在臂弯上返回。 “搅扰你休息了。” 裴玉戈没用敬称,但看萧璨侧坐着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还是心中有些抱歉的。他从挂在玉带的荷包里掏出白瓷药瓶,倒出几颗黑褐色的小药粒含在舌下。 “要水冲服吗?”裴玉戈不好张嘴让萧璨看,只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药是余默配的,虽治标不治本,但仅供应急之用倒确实见效极快。舌下有些麻麻的,咽下口中涎水,一股清凉药香漫入喉咙与胸肺。片刻功夫,那种气短闷涨的感觉便缓解了大半,咳意也没有初时那么频繁了。 症状有所好转,裴玉戈抬头看向萧璨,见人已经清醒了大半,坐在床边看着自己,不免有些歉疚。 “抱歉,把你也折腾醒了。一会儿我去外间睡好了…” “不妨事。去年住在北境,也没少照着军营的规矩半夜起来,不过是回来这几个月懒怠了,倒不是什么大事。你好些便躺下继续睡罢,我守一会儿。” “可是…” “没什么可不可是的,你不从我便用蛮力,左右玉哥身子骨弱,我也不怕费些功夫。” 萧璨的‘霸道’并不会让人不舒服,裴玉戈无奈叹了口气道:“那明珠睡里侧,如此才不至于惊扰到你休息。无关君臣礼节,单纯是我心里过意不去。” 如果裴玉戈没有补最后这句,萧璨是一定会拒绝的。裴玉戈能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于萧璨而言已算是他们之间关系进展的一小步,他便也没再坚持,脱靴挪到了床榻里侧。 只不过此刻困意消解了大半,萧璨盘膝坐在床上,突然生出些闲聊的心思来。 裴玉戈气息缓和了些,一抬头正瞧见萧璨的表情,出声询问道:“明珠有话要说?” “嗯…倒也不算,只是突然不那么困了。你不同我,身子熬不住的,且先歇了吧。” 这般说了裴玉戈反倒睡不下去了,起身从桌上随意拣了一支束发的金簪,随意挽了个松松的发髻簪住,脱了鞋也盘膝坐到了床上。 萧璨儿时的床榻对几岁孩童来说足够大,可两个成年男子盘膝走在一起却显得地方不是那么富裕,不经意间挪动一下,还会触碰到对方的膝盖。单看二人相对而坐的姿态,倒真有几分促膝夜谈的意思来。 萧璨动作随意,一手托腮,于皇家及君子礼节规矩来说,能挑出不少粗鲁失仪的错处来。可这样的他反而平易近人些,坐在一处,少了几分皇族身份的疏离。 “玉哥平日就算病着也是一丝不苟,此时烛火映照之下,青丝松松绾着,竟还平添了一丝慵懒美感,当真是…令人把持不住。” “戏语说得多了也就没意思了。” 萧璨一改方才戏谑,坐直身子正色道:“并非戏语,乃是真心。我原想着玉哥出身襄阳侯府,该是与裴侯一脉相承的端方持重、一丝不苟。不过这些时日以来,亲眼得见玉哥玲珑心思与手段,我才发觉自己越陷越深…回过神来,已是无法弃舍了。” 萧璨平日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相,玩笑之语脱口而出。此时此刻坦诚相对,表情言辞无比认真,那一双眼更是脉脉含情,裴玉戈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他虽虚长萧璨几岁,可因自己身子骨差,从未考虑过男女情爱之事,更不想耽误清白女儿家一生。嫁予萧璨并不在裴玉戈的人生规划之中,最初他也并无这等亲密情感,所以当萧璨直抒心中情感,他便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呆呆坐在那里。 萧璨又道:“并非一时戏言,更无意逼迫玉哥立刻给我回应。只是希望我方才之语,玉哥能认真考量一番。” “…白日里你曾说过,有一成缘由是贪恋我的皮相。可这副皮相虽好,身子骨却不匹配,便是将来我应许此事,恐也无法于床笫之事上满足你。” 别说裴玉戈没有以身侍奉男子的心思,便是他愿意为了亲朋至交牺牲自己,可这参药不离口的身子他自己最是清楚如何脆弱,怕是真做了那事,也会直接丢了半条命。 与其拖延到后面萧璨变了主意,不如自己提前言明,免得日后徒增变故。 裴玉戈想着萧璨所图不过这些,自己这般说了,对方脸上该是露出些失望惋惜的神情来的,那本是常理。 可萧璨并未如裴玉戈设想那般。 他听了裴玉戈隐隐拒绝的话后,竟轻笑出声,随后整个人又恢复了平素万事皆无所谓的样子,问道:“玉哥未曾娶妻纳妾,那是否有过通房婢子?” “并无。” 萧璨挑眉,接着问道:“那玉哥年近而立,可曾纾解过?” “曾经为疏发药性,有过一二次,无关乎情爱。” 裴玉戈身子不济,于此道上是有心无力。随着年纪增长,渐渐也就看开了,便成了无心亦无力,偶有几次冲动,也是被那虎狼药方激出来的,药效解了也便没了继续做下去的意图。 在萧璨听来,这堪比苦行僧般的日子委实令人吃惊。不过呆愣一瞬后,他摇头笑道:“玉哥顾虑,我都明白。只是有一点你是想岔了……我贪恋玉哥美貌和身子不假,但欢好之事并非只能是玉哥为下。若彼此真心真情,我便是承欢也无不可。” 颠龙倒凤的惊世骇俗之语由萧璨之口说出,委实令人震惊,可却不像是随口扯谎之言。 饶是裴玉戈已对萧璨脾性有些了解,乍然听闻这话,仍是愣着眨了眨眼,呆呆得不知如何回应。 萧璨见状抚掌笑道:“哈哈!玉哥莫慌,不是当下便如此。余默同我说你的身子还需调养,不然精气虚耗,更伤身子。” 裴玉戈意外严肃,轻摇了摇头道:“此话惊世骇俗,无论是否为一时戏言,皆不可为外人道。” “玉哥是怕皇兄知晓迁怒襄阳侯府?” “非是我腐朽顽固…明珠率性洒脱、不拘小节。于你或许是区区小事,可于天子及世人却是有违纲常尊卑的大不敬之罪。生死祸福系于一念,实不敢轻易赌上。” 裴玉戈所言并非是唬人,萧璨当然清楚胞兄脾性,闻言轻叹了口气答应下来。只是仍忍不住感慨道:“皇兄由殷绰一直教导着,难免在这些事上过于看重。唉…只盼着来日皇兄能看清他人真面目,也更贤明些。” “明珠深受皇恩才敢如此议论天子,只是便是手足之情也禁不住消磨。”或许是因为萧璨那番肺腑之言,裴玉戈便是冰做的心也不免被捂热了些,不由说出些肺腑之言劝告对方。 “玉哥所言,我都记在心里。”萧璨笑着答应,不过那固执模样任旁人瞧了也能看出他并不愿这么想。 身为臣子,裴玉戈无法想象天家兄弟手足情深至何种程度。只是以己度人,若是旁人此时挑拨说让他提防异母幼弟夺爵位争家产,他也定是不乐意听的。同样的话,换到萧璨身上也是一样。 “我还有一事不解,想请明珠不吝告知。” “玉哥说便是,我对你知无不言。” 裴玉戈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你我从前只有一面之缘,即便是大婚后也只是相敬如宾,未曾谈及情爱。我实不知自己有何好处能让明珠沉迷至此,不惜说出颠龙倒凤的荒唐话来?” 裴玉戈并非自卑。若是萧璨真如民间谣传那般是好色之徒,他今日反倒不会有这样的疑问;可正是因为知晓萧璨远非在外表现得那般荒唐,反而城府颇深,这才不解对方为何能为自己做到这等地步。 萧璨闻言失笑一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所谓情爱,本就是一时欢喜,总不能是非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算作是情真意切?” 萧璨年纪不大,心思却通透。他的话虽简洁直白,却切中要害。裴玉戈事事琢磨透彻,于此道上却是舍近求远了。 “是我糊涂了,本该如此…咳咳!”说着说着,裴玉戈自己便笑了,笑着笑着喉咙里有些痒,忍不住咳了几声,惹得萧璨既爱又疼。 忙伸手过来揽住裴玉戈,将人往里侧拖了拖,抬手拔了束发的簪子丢到一边,紧跟着便将人按躺在了床上。 “一时忘形,忘记了玉哥身子经不住这么熬。”将薄毯拉起盖到裴玉戈胸口,萧璨才侧躺下,却不着急谁,而是一手支着头,一手轻拍着裴玉戈盖着的薄毯,学着幼时母妃哄睡的模样,有些好笑地哄身边人入睡。 明明年纪比裴玉戈小,却要学着作出这种母亲哄孩儿的模样来。 模样有些滑稽,可心里是暖的。 裴玉戈这一夜睡得极是安稳,后半夜再睡着后竟没有再因为胸肺不适而起夜。直到翌日天色大亮,外头日光照进来,晃得人睡不着才醒。 甫一动,便觉身上沉重。定睛看去,才发觉是萧璨睡熟时横臂抱了过来,力气还不小,裴玉戈一时挣脱不开。 隔着窗瞧外面光亮也推断不出现下是什么时辰,正为难时,殿内被轻轻推开。来人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吵到内殿熟睡的人,待近前些,才发觉裴玉戈一脸为难地看向自己。 秋浓是先帝凤君身边的大宫女,自是什么样的风浪都见过了,只是随她来的年轻丫头少了些‘稳重’。瞧见裴玉戈脸上难得有别的神情,再瞧自家王爷跟个孩童似的睡觉还缠人,没憋住笑了一声,被秋浓回头瞪了一眼才收敛规矩起来。 不过她俩对于裴玉戈此时的‘难处’爱莫能助。 好在刚才小丫头一乐,本就处于半梦半醒间的萧璨长呼出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 裴玉戈比萧璨睡着得早,所以也不清楚他昏昏沉沉睡去后萧璨又是何时睡着的。不过当着两名侍女的面,这些话不好直接问出口。 萧璨将身前的长发拢到背后去,抬手捏了捏眉心,一边问道:“什么时辰了?” 秋浓略欠身后答道:“快辰时了。早朝已经散了,不过陛下知道王爷还在睡着,便没教人打扰,只说什么时候您起了,再一同用午膳。” 萧璨和裴玉戈得了萧栋的恩典,不必同其他官员那样每逢一五九便去大朝。萧栋宠弟弟,自然任他在宫中住着也不催促。 “嗯。”萧璨应了一声,越过裴玉戈直接翻身先下了床榻。动作麻利地蹬上皂靴,一边走过去将自己的外袍从矮屏上取下换上,一面又安排道,“你们俩一会儿留下伺候玉哥,我先行面见皇兄一趟。” “是。” 二女齐声应下,不过秋浓还是主动过来帮着萧璨打理衣裳,又取了束发金冠。萧璨这会儿倒没拒绝秋浓的服侍,毕竟旁人帮着绾发总归是快些的。 水是新打好刚端进来的,萧璨整了整衣冠,起身过去拿了布巾沾了些凉水擦了擦,也是让自己稍稍清醒些。他回身道:“玉哥等会便先同秋浓他们到宫门口等我,我一会儿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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