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济安看着这个有三分像妹妹的儿子,忍不住地抹了把泪,说:“舅舅帮不上你什么,但郑使君若是在江南遇到什么事,我必尽力而为。咱们白家在江南做官这么久也算一方,你别担心。” 白济安在政局上帮不上林怀治,见郑郁不知会在这里待多久,遂真心说出此话。 郑郁拱手诚恳道:“白明府此话言重了,是晚辈该向您讨教。” 白济安已被勾起情绪,一时收不住,连忙摆手:“真不嫌冒犯之言的论起来,我们是一家人。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白济安家中子孙和睦,夫妻恩爱。故此在家这个归属感上,他的情感格外强烈。 “舅舅。”林怀治端酒敬向白济安,真诚说,“侄儿敬您。” 自白嫄走后,林怀治很少遇到这般浓烈的亲情。严静云对他很好也很爱他,可他在成长的岁月里明白那是朝政上的联盟,带着利用和稳定权力的爱。 母亲的早逝让他比旁人多了几分察言观色,他了解严静云,严静云也了解他。两人是政治上的盟友,亦是深宫中的母子。 三人聊起来,从诗书白经到古来君臣,又说到江南与长安、塞北的风俗。最后白济安实在是喝多酒醉的不行这宴才散了。 是夜,郑郁沐浴完不见林怀治,院内响起一阵笛声,他推门出去。 见沐浴完的林怀治散发坐在日间摆宴的院子里,周身沐浴着清冷的月光,不知怎得那背影生出几分寂寥。 笛声诉说着吹笛人的心声,柔和而悠扬婉转,像那吴地女子般温柔,笛声飘至天际而又落下。但在月色满院里,带出许多愁情,像是一段永远抓不住的虚影。 郑郁踩着木屐过去,坐在林怀治身边,迎面看到了院里开得正茂的迎春花。 一曲终了,林怀治许久都没说话,郑郁知他心思也未打扰,他摸着那只玉笛,最后侧头问郑郁:“好听吗?” 郑郁看向他,点头:“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林怀治想了想,温柔一笑:“生别陵。” 郑郁回忆那笛声,犹如生死相隔,确如其名,但更多则带着吴地的韵味。 林怀治又道:“阿娘教我的,这是吴地的曲子。说是男女相爱后,男子不过三年就负心于她,女子在泣血而亡前求那男子奏了一曲往日两人最爱的吴曲。” 郑郁沉吟道:“男女相爱,却未长相厮守。” 兴许是林怀治见到白济安又想起白嫄,今夜的他总是周身环着悲伤。 林怀治慢慢的将头枕在郑郁膝上,满头未束的青丝随力垂落。 郑郁轻轻地抚摸着他耳边的碎发,说:“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林怀治枕在郑郁腿上,他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只玉笛,一只手牵住郑郁抚摸他发的手,说:“今夜月似弓弦,阿娘说我出生时天上那轮弯月也是这样。她生下二哥没多久,父亲就遭贬斥,二哥便交由无子的温元皇后抚养。不久后又生下我,可她身份低微,父亲对她虽是喜爱可却敌不过新人旧爱。” 没有任何情感的声音在追忆过去,郑郁沉默不语,只是握紧林怀治的手。 “后来他做了皇帝,娘晋封昭容晋丽妃,二哥封为太子,她很爱我们,小时候总是唱歌哄着我睡。”林怀治又说,“五岁那年,我去东宫玩闹,见案上有盏漂亮的白菊宫灯。我拿着玩了很久都舍不得放开,二哥见我喜爱便转送给我。回宫后,我看娘神色不佳,就缠着她让她陪我作画。我在那灯上蹩脚地画了只猫,她笑着夸好看,我知道那根本不好看。可却她搂着我说:六郎画的娘都觉得好看。” “我想让她一直高兴,便把灯送给了她,并告诉她这是二哥转送给我的。她真的很高兴,提着灯转了很久。次日我去寝殿找她时,婢女说她的尸身已经凉透了。我慌忙跑进寝殿,我见到了她。我那时不知死为何物,只知道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床边就放着那盏灯。我知道她不会笑,也不会唱歌哄我了。” 虚缈的声音夹着对母亲的思念,郑郁一手抚着林怀治的发顶,柔声道:“章顺皇后已逝,因果都结了。丽妃只是化作世间草木清风陪在你身边,她没死,她生在这世间每存土地。人生于天地,也归于天地。丽妃于夜台下,定能感受到你对她的思念。” “阿娘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她所有的念想只有我和二哥。”林怀治忽然一笑,“这些年,我总想若是我没有送出那盏灯,死的人是不是就是我?” 有水落在郑郁的衣衫上浸透进去,他摸着林怀治的长发,说:“爱子夭折,丽妃也会万分痛苦。衡君,她一直都陪在你身边,你瞧今夜的迎春花开得比以往美。” 恰在此刻,风过庭院,吹动了迎春花。林怀治撑手坐起,伸手感受到风的细流在指间穿梭,他含着泪低声道:“真的没走,她一直都在。” ----
第125章 黄昏 四月初七是个结良缘的好日子,长安城的各家都有人办婚事。 徐球的婚期也在今日,他与袁亭宜、严子善少说混在一起一年多,见两人整日也是无所事事,便邀两人做傧相。驾着花车彩舆,带上一对聘雁去苏家接新娘子,可叹苏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三舅五哥实在难缠,诗篇作了一首又一首,酒坛是空了不知多少。 还是没把新娘子接出来,一堆人在苏府门口抓耳挠腮连门都进不去。 最后徐球实在着急,忙作两首好汉求饶诗,苏府这才把他放了进去。就在踏进门一瞬间,严子善把徐球往前一推,拉着袁亭宜往后撤几步。 不过须臾,两人就见徐球被一群夫人持着棍棒追得满院躲,袁亭宜抚掌大笑,但还是有些担心:“器之没事吧?” 严子善也在憋笑,可面上还是淡定:“一会儿还能作诗就行。” 随后这群人过五关斩六将,把袁亭宜、严子善是喝得东南西北,作诗都不利索的情况下,才终于在黄昏时分接到了新娘子。而袁亭宜在朦胧中,瞧见新娘子身边有一位女眷娘子颇为眼熟可又一时想不出来。 人还没醒神想起,新娘家的仪式就已完成,袁亭宜挂着刀骑马送新人回徐家。路上他总是瞧着那十分眼熟的娘子,心中一直想一直念。 由于今日乃是大吉日,还没宵禁时,长安街上已有许多向新婚夫妇要吃食金玉的障车子弟,但严子善找来一群禁军中的兄弟在旁开道障车,就没让今日已经饱受毒打的新郎徐球出血了。 一路吹吹打打,马蹄声扬尘,新婚队伍回了徐家。待新娘子团扇遮面,传毡进屋时,袁亭宜终于想起来那名娘子是谁。 那不正是他在灞桥见到的那名胡服女子吗! 于是拉住一旁看热闹的严子善,小声问:“新娘子身边那位颈间戴金玉项链,着青雀戏牡丹裙的娘子是谁?” 严子善在苏家被灌得有些醉,定神看了会儿后,也不知道,便叫来一旁还在监督礼仪的苏赛生问。 此时徐球一首却扇诗,使新娘花颜示人,帐中又是一阵哄笑。 苏赛生是亲也是友,被同僚灌了不少酒,脸颊含绯,他定睛看了片刻,此时的新人已在青庐帐中。瞧着那人影绰绰,他想了想,答道:“似是许国老的三孙女。” 国老一词不多评,多是三品以上高官致仕后,百姓与百官对其敬称。国老不常见,姓许的国老也是,严子善追问:“是前门下侍中许国老吗?” 苏赛生点头,随后又朝袁亭宜似感慨地说:“则直,我似记得袁相谈过你与她的婚事,但那时你并未同意。” 袁亭宜顿时犹如雷劈,目瞪口呆,怔怔道:“她竟然就是许娘子。” 苏赛生点头,此时旁边又有宾客呼人,他赶忙去招待。袁亭宜望向严子善,欲哭无泪:“我现在还来得及吗?” 严子善颇懂这些,真诚答道:“精诚所加,金石为开。” 得到好友鼓励,袁亭宜狠狠点头鼓起勇气寻那许娘子而去。 片刻后,他带着一个巴掌印回到严子善身边。这时严子善正在与人喝酒,看到面如死灰的袁亭宜一惊,忙把他拉到案后坐下,犹豫着说:“莫不是许娘子打的?” “我捡到她的金钗,还回去时被侍女推搡,不甚亲她一下,可我马上便一跪致歉。”袁亭宜黯然地点点头,给自己猛灌三碗烈酒,悲伤道:“但是她骂我轻薄,知道我是谁后,直言说不喜欢我这样的,让我别做梦了。” 严子善:“......” 严子善好心大哥样,宽慰道:“可能是你不够姿容俊俏。”随后又好奇:“那她喜欢什么样的?” “啊?”袁亭宜闷闷不乐,“她说她喜欢程知文那般温和儒雅的郎君。” “进士中举都看脸,更遑论宰相之女?知文不在长安两年,但每年的如意郎君榜首都是他。”严子善笑道,“你这种烦恼我就不会有。” 袁亭宜心中郁闷悲伤,一阵心酸,实在不想理严子善。宴席上有人来敬他酒,他就闷头喝下。严子善生怕他因为被拒绝喝死,连忙安慰,却被袁亭宜灌了数杯。 严子善一场酒下来醉醺醺地揽着袁亭宜问:“话说你与刘九安是怎么了?你俩快半年没说过话了。” 提起这个人,袁亭宜的头就开始痛,他打开严子善的手,冷冷道:“他就是个疯子,你提他做什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聚不到一起就散。” “这可不是你的处事,你俩闹脾气了?”严子善被打开后就单手支案撑颐,说,“京中都有人开庄赌你俩何时合好了,你给我透个底,什么时候和好?我也去下一个。” 袁亭宜眉心一挑:“赌这个?你下永不和好那一方就行。” 严子善正想再说什么时,眼神瞥向门口,只叹说曹操曹操到。 刘从祁解刀进内,风尘仆仆,他才从校场一路奔马回来。徐球又住在修行坊,才进坊门就听最后一击鼓声结束,差点没挨武侯鞭子。 他把贺礼交给徐家侍从,又与众宾客、苏赛生来往祝福几句,眼神快速找到人群中喝的正欢的严子善、袁亭宜两人,径直过来坐下。 “怎么来这么晚?”严子善找了个干净碗给他倒好酒。 他尚不知袁亭宜合和刘从祁之间的事,只以为两人在闹脾气,毕竟谁家朋友不吵架? 刘从祁扫了一眼袁亭宜,答道:“禁军有事耽搁了。” 正喝的高的严子善没发现袁亭宜想溜走的动作,直接抓着他就说:“方才我还在问呢,你俩闹什么事了?小半年没讲过话。” 刘从祁看着厅内欢歌载舞的宾客,沉思片刻笑问:“则直没说吗?” 严子善摇头,刘从祁道:“你问他啊。” 于是两人目光都聚在袁亭宜身上,袁亭宜无奈至极。最后他实在受不了这两人的审视眼神,干脆心一横预备混过去,斟满酒就让两人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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