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渊无声地与赵璴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消息传到京城,说的可是蓟北刁民因半月不雨,便借口闹着要朝廷减免租税呢。 那边,两个捧着酥饼小口吃着的孩子见状,纷纷围了上去,笨拙地给老妪擦泪:“祖母不哭,祖母不哭。” 那老妪连忙抹了把泪来,朝着方临渊笑道:“但是眼下好啦!” “为何?”方临渊不解道。 “今天从衙门回来的年轻人,各个都扛着大袋的米面呢!说是这么多,都还没有领完,取了衙门的单据,明天要赶车去拉!”那老妪说道。 “他们都说,是因为衙门今天来了一位青天大老爷!” 方临渊眼睛一眨,没想到会在这儿听见自己。 说起这个,那老妪眼泪都不擦了,双眼亮晶晶地,对方临渊说道:“那些小伙子还特来给我们家送了两袋米来,说是还我们家冬天时候的恩情。我特多问了两句,原是那位老爷说了,咱们去年的税本就不该交,租子也该是免去部分的,而且,还说朝廷合该给粮食救济我们!” 说到这儿,老妪看着方临渊,眼眶又湿润了。 “公子,您说说,这位老爷可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方临渊耳根都有些红,连忙说道:“不是神仙,是朝廷律法本该如此。” 那老妪却连连摇头:“是神仙,是神仙。该是天上下来的仙官,才能在水里火里救我们呢!” 说着,她找证据似的指向窗外:“不然,为何他一来这儿,粮食也有了,雨也下了?日子一下子就好过啦!他呀,可是我们蓟北的大恩人!” 而那位大恩人,这会儿已经开始在这屋子里找地缝了。 却不料,正在他羞恼不知往哪儿去藏的时候,他身边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 “老人家,可知道那位老爷的名姓?”半天没出声的赵璴,居然在这会儿开了口。 方临渊转过头去,一双眼都瞪圆了。 那老妪却浑然未觉,思来想去了半天,有些懊恼地说道:“这我倒是忘记问了。只听他们说是一位将军,却忘了问是哪位将军……” “是方将军。” 只听赵璴缓缓地说道。 方临渊回过头去,便见跳跃着的、暖烘烘的火光之中,赵璴看着他,眼里的笑意也染上了一层柔软的暖晕,像是山巅被暖阳化开的冰雪。 他虽笑着,却不见半点轻佻,一字一句,柔软却郑重。 “是平定西北,从突厥蛮夷手里夺下了十八座城池、救下了万千百姓的方临渊,方将军。” 作者有话说: 赵璴:嘿嘿,这么好的人,我的!
第59章 一场雨越下越大, 直到夜深了都没有要停下的苗头。 老妇人热情地要求他们二人住一晚再走,眼看着外头暴雨如注,方临渊便也没有推辞。 老妪特将他儿子空置的那间房留了出来, 又递了伞给他们, 让他们去后只管自便。 方临渊又连连谢她, 高兴自己今日得以遇见这样的好人。 却待他与赵璴踏进那间屋时…… 方临渊才发现,自己高兴早了。 只见那间稻草与泥土垒就的屋子也并不大, 一眼就能遍观全景。十步来长的一间屋里,只有一座简陋的土炕,和两张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板凳。 纸糊的窗户外风雨大作, 房中点起的两盏油灯昏黄沉暗。墙壁上还贴着两张陈旧的囍字, 应当是老婆婆的儿子大婚时候贴上的。 ……他怎么将这件事忘记了! 老婆婆家里贫穷, 只怕没有几张床榻, 更没有府中那样的条件,能让他们二人各睡一间屋子。 跟……跟赵璴一起睡啊? 方临渊一时傻了眼,转头看向赵璴。 却见赵璴面无表情, 神色平静,像是并不在意这件事一般。 ……也是。 两个大男人躺一起睡一觉有什么可怕的?赵璴现在又没穿裙子,他这会儿从头到脚都是个男的, 看起来一点也不别扭。 倒是他奇怪,在京城待了几月, 人都变敏感了。 方临渊看向赵璴的神色有些尴尬,犹豫着正要说什么, 就见赵璴看向他, 继而指了指床榻, 说道:“去休息吧, 明早怕是还要早起。” 赵璴这倒是没有说错。 想起建阳郡还需他前去主持大局, 方临渊爬上了床去,脱下靴来,先爬到床榻的最里头,将抱在怀里的那摞账册放在了最安全的位置上。 此处离窗最远,又离枕头最近,只要稍有异动,他必然能够察觉,绝无人能趁夜潜入,将这账册从他手中夺走。 待放好了,方临渊满意地拍了拍那摞账,在床榻原处坐了下来。 他低下头去,便见床榻上正好摆了两被子,虽很陈旧,却透出一股皂角的香味。 他高兴地抬头看向赵璴。 却见赵璴没动,只拉过一条板凳,坐在了火炉旁的墙壁边,抱起胳膊,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方临渊一愣:“赵璴?” 只见赵璴睁开眼来,偏头看向他,目光里似乎在问他什么事。 方临渊犹豫着问道:“你就睡在那儿啊?” —— 赵璴一进门就看见了方临渊的尴尬和退缩,一会儿看床一会儿看他的,一双手躲闪着都快要背到身后去了。 赵璴心中一时生出了几分带着气的好笑。 他就这样可怕?避猫鼠似的,仿佛他夜里能化作鬼,无声无息地吃了他。 想到这儿,赵璴牙根有些痒,来回咬着磨了磨,很想将他按在那床榻上去,好教他看看自己究竟会不会吃人。 但看着方临渊两日奔波之后明显瘦了些许的面庞,又看见他劳心劳力一日之后眼底的疲惫,赵璴牙齿磨了一半,又了停下来。 他竟舍不得吓唬他,像是捧着什么,怕摔碎了一般。 罢了,只当是认了命。 让方临渊好好睡一觉吧。他心里头担的事太多,明天一早起来,还有六七个州郡等着他忙呢。 于是,赵璴让方临渊上了床,自己上墙边坐了下来,闭眼假寐。 却不料方临渊会在此时叫住了他。 他看向方临渊。 那双剔透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很干净的邀请,诚恳地真的在问他要在哪儿睡,像是不知何为肮脏与险恶似的。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纯净,最是勾得恶鬼心旌飘荡,虎视眈眈地吞咽着口中的血腥。 赵璴顿了顿,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勉强找了个借口。 “不定是否还有人追杀,你休息着,我来听风声。” —— 这可让方临渊如何是好? 赵璴此行本就是来保护他的,奔袭百里、风餐露宿,本就是待他极好的了,他怎么好意思再把人这样当牛做马地使唤呢! 方临渊连忙坐起了身来:“那你来休息,我去放哨。” 却见赵璴抿了抿嘴唇,停顿片刻,说道:“不必。” 又嘴硬! 经过这些时日的了解,方临渊可是知道赵璴有多口是心非。难道宫里出来的人都这样要面子吗? “你还是过来睡吧。你身体不好,晚上又淋了雨,我没事的,睡不睡觉都不打紧……” 他绞尽脑汁地劝说,却不知为何,赵璴的眉眼上浮起些许无奈。 片刻,他听见赵璴说道:“我只是……不适应与人同榻而眠。” 许是不好意思吧。他这句话说得有点艰难,干巴巴地,像是勉强找了个糊弄人的借口。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方临渊当即翻身下床,俯身便穿起了靴子:“那你来睡!我在战场上多年,什么地方都能休息,还是你……” 不知怎的,他听见了赵璴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是极深地、缓缓地吸了口气。 他疑惑抬头,便见赵璴已经站起身来,停在他面前,说道:“上去吧。” 方临渊不解,却还是乖乖地挪到了床榻里头。 便见赵璴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回头过来问他道。 “你确定不怕?”他问。 —— 赵璴语气平缓,神色也淡然,是真的在问他确定怕不怕。 可方临渊的心态,却在他这句问话之后变得别扭了起来。 灯盏熄灭,他们二人各自盖了一床被子,并排躺在床榻上,四下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方临渊睁着眼,看着破旧的屋顶。 赵璴平缓的呼吸声从他旁侧传来,缓慢、平静,像是风平浪静的海上的潮汐,将漫天星辰的倒影搅碎在了浪花里。 方临渊的身体在潮汐声中有些紧绷。 并非因着海水汹涌,而是人的本性里,似乎就存留着对广袤的、深不见底的海有着本能的畏惧。 好怪哦。 他们一个军营的弟兄们睡在一只帐子里,也从没有这样过。大家偶尔还用枕头打闹一番,磕磕碰碰的,玩完了倒头就睡。 赵璴其人,当真与别不同? 片刻,方临渊实在睡不着。他躺得太平整了,一时间胳膊也不舒服,腿也没搁对地方,老想翻身。 怕吵醒赵璴,他只好轻轻偏过头去,看看赵璴睡着了没有。 却见他一扭头,赵璴便睁开了眼来,一双眼平静而清醒,静静地看向他。 “怎么了?”他问道。 这狐狸一冷冰冰地开口,方临渊刚才浑身绷得难受的那股劲儿,竟不知怎的突然就松了。 他笑了两身,翻过身来,侧身抱着被子,正好面朝着赵璴。 “你刚才说那个话,到底什么意思啊?”他问道。 赵璴的眉眼微微一眯,仿佛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片刻,赵璴没说话,方临渊笑了两声:“为什么会怕?你不会也好梦中杀人吧?” 赵璴偏头看向他,仍旧没有出声。 方临渊笑了几声,自笑得没意思了,讪讪地收了笑脸,以为与赵璴短暂的谈话就此结束了。 却在这时,赵璴忽然抬起手来,一把捏住了他的脸蛋。 力道不重,倒是吓了方临渊一跳。 “你干嘛啊!”他一惊。 却见赵璴捏着他脸侧微微晃了一下,问道:“你不打算睡了是吗?” 方临渊讪讪地拍开了他的手去。 果然人狐殊途,话不投机半句多。 —— 窗外雨声簌簌,听起来凉快又清脆,以至于方临渊安静下来,都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沉入的睡梦。 第二日清早,窗外晨光初透,他是被窗外隐约传来的人声吵醒的。 是个年长的老年男子的声音,想必是这位老婆婆的丈夫,从建阳郡领了粮食回来。 方临渊起身向外看去。 透过窗外被一夜雨水洗得澄澈的阳光,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穿着短褂的身影。 他身后的板车上粮食堆成了小尖,这会儿正拖着那辆车往里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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