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会儿,赵璴不紧不慢,方临渊这才后知后觉,像是乘着一艘小舟,渐渐入了画境一般。 船渐渐行到了湖心,莲叶疏疏密密,偶也有别的画舫经过,游过的船只像是慢悠悠的流萤,只留下一道光亮划过的尾巴。 偌大一座莲花池,飘飘荡荡着许多荷花状的灯,抬起头来,还能看见漫天闪烁的星子,静悄悄的像是飘了满天的莲花灯一般。 方临渊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星,一时间没有言语。 直到旁侧的风愈发地静了。 “在看什么?”他听见赵璴问道。 他缓缓开口,仍望着天:“我母亲之前说,人死了是要化作天上的星星的,一闪一闪的,是他们在夜空里看着我们。” 方临渊说着,转头看向赵璴,便见赵璴回过了头来,也在看他。 “肯定啦,我知道我母亲是骗小孩子的。”看赵璴神色认真,方临渊不由得笑了起来。 “从古至今死了那么多人呢,若全都变成了星子,只怕这天上都装不下了。” 接着,他看见赵璴抬起头,看向了深蓝色的夜空。 他也复又抬头看去。 许是渐入湖心,周围太静谧了,只有清澈的竹篙击水的声音,让人的心也跟着哗啦啦地响。 也许是赵璴的经历在方临渊的耳中,确是深重而长久的苦难,以至于他忍不住地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他只好多说两句话来,像是湖里漫无目的地荡开的涟漪。 “不过,我父兄死了之后,我还是总到屋顶上去,看星星。”方临渊双手交叠在脑后,抬着头,轻轻笑了两声。 “我那会儿就想,万一他们真变成星星了呢?我又没死过,总不能他们日日在天上看我,我还不跟他们打个招呼。” 赵璴没有出声,只放下了竹篙,在他旁侧坐了下来。 方临渊转头看他,就见他仰头望着天,一双眼平静又深邃。 片刻,他听见赵璴说道:“他们该是要为你骄傲的才是。”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之后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出口,偏过头来,看向方临渊。 “怎么了?”方临渊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不解地看向他。 “我该向你父兄道一个歉。”他说。 方临渊一愣,继而飞快地反应过来赵璴在说什么。 大过生辰的,提这干什么! “哎呀,不必。”方临渊连忙说道。“你忘了吗?还是我求娶的你呢。” 说着,他逗赵璴开心似的,抬起头来,朝着天上拱了拱手。 “还请父母和哥哥放心,赵璴说了,他欠我一回,日后安平侯府千秋万代,他都要罩着咱们,以作补偿。” 他旁侧果然传来了赵璴轻轻的笑声。 方临渊看向赵璴,便见赵璴仰着头,漫天的星光落在他眼中,似乎有某种深重而长久的情感,在那双眼里荡漾开来。 片刻,他听见了赵璴带笑的声音。 “好。”他说。 是在回应方临渊对着天上所说的那句话。 方临渊在他认真的目光里眨了眨眼,再开口时,嗓音也轻了几分。 “若是皇后娘娘看得见今日的你,她也会很高兴的。”他说。 赵璴看着天空,眼里的笑意渐渐淡了些。 片刻,他收回了目光,没再往天上看。 “她走得难堪。”赵璴说道。“没什么高不高兴的。” 他母后比鸿佑帝更了解清贵妃,自然,他也比鸿佑帝更了解他母后。 她是个才华横溢又有钢骨的人,死在陷害宫嫔、失宠善妒的污名里,是鸿佑帝对她最大的羞辱。 他如今所做,也不过是为了活下来,活出去而已,与阴沟里的蛇鼠无二,自也不值得让谁看见。 却在这时,他旁侧的方临渊说道:“你明白她的难堪,就足够了。” 赵璴看向方临渊。 只见方临渊眼里映照着他的倒影,艳丽而冰冷,带着不讨喜的死气。 “人的性命从来都有尽头,但若她想做到的事,步步成了真,那她便仍在这世上,活得堂皇又自在。”只见方临渊说道。 “你既爱她,一定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吧?” —— 见着赵璴一时没有出声,方临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从袖中取出了那把匕首。 “我……其实不知道今天是你生辰来着。”他说。 “误打误撞听见绢素告诉了我,就当做是个礼物吧,不算贵重,你别嫌弃啊。” 只见赵璴垂眼看向了那把刀。 刀鞘与刀柄看起来很旧了,铜铸与宝石都被磨得发光,一看便知是方临渊自己的旧物,拿出来送给他。 赵璴的喉咙上下滚了滚,片刻说道:“不会。” “我爹说过,刀刃一物,是用来诛奸恶,扶正义的。”方临渊说道。 “我之前在边关的时候,被我爹逼着读过皇后娘娘科考场上所著的《匡正论》,想必娘娘也会希望你能做一个这样的人。” 只见赵璴抬眼看向他,一双眼里眸色很深,看得他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当然,我挑这把刀,原也没想过这样多。”方临渊说道。“只是它跟了我许多年,我送你,是想告诉你,这些时日你帮我护我,我是记在心上的。” “你不必记住这些。” 却见赵璴看着他,声音很低,轻得像是一阵风都能吹散似的。 “你只要知道……” 他微微顿住。 “什么?”方临渊眨了眨眼,看着他。 却见赵璴摇了摇头。 “没什么。”他伸手,接过了方临渊递来的那把匕首。 他也不必知道他于他而言很重要,更不必知道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 他合该高高地飞在天上,像鹰,像鸟,不必用一根丝线牵绊住他,即便这是卑污的蛇鼠枕边的美梦。 方临渊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哦……” 接着,他眉眼一亮,笑容重新浮现在了脸上。 “还有一个呢!”他说。“另外这个,也是送给你的。” 说着,他探身进了船舱之中,变戏法似的从里头捧出了一对莲花灯,并一套笔墨,在船头上亮堂堂地摆满了。 “许个愿望吧。”只见方临渊捧出其中一盏来,递到他面前。“今日是你的日子,许什么心愿都能成真的。” 灯盏里的烛火在夜风下轻轻荡漾,恰照在方临渊的脸上,温热而明亮,像是他的灵魂与眼睛一般。 赵璴又失了声音,只看着他,像是要将自己的性命停在这一刻,再不挪动分毫了一般。 ……许愿吗? 自认卑微污浊的虫蛇,在望见这样明亮星星的时刻,还能许下什么愿望呢? 漫天遍地,唯独他,也只有他了。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抱起了另一个莲花灯,在上头一笔一划地写道: 【祝明天高考的同学们放松心态,超常发挥,考上梦寐以求的大学,以后的每一天,闪闪发光!】
第61章 赵璴接过了那盏烛火摇曳的莲花灯, 一手拿起了搁在旁边的笔。 方临渊兴致勃勃地探过头来,看向他面前的那盏空白的灯笼。 赵璴微微一顿,侧目过来看向他。 他似乎很想知道那盏灯笼上会写什么, 一双眼明亮又专注, 一时间, 竟让赵璴生出了这样的错觉。 仿佛方临渊真的很关心他有什么愿望。 他的愿望,难道很重要吗? 赵璴的目光稍有停顿, 方临渊当即便觉察到了。 他抬头看向赵璴,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哎呀,我忘了!”他说。“愿望是不能给人看的, 不然就不灵了。” 说着, 他匆匆忙忙地背过身去, 接着又犹嫌不够, 往前挪了几步,钻进了船舱之中。 “我不看了,你写吧!”方临渊在里头扬声对赵璴说道。 赵璴手头的动作微微一顿, 又转头看向方临渊。 他不是介意被看到,只是他,想不到自己该许什么愿。 而那边, 躲得远远的方临渊刚说两句话,就在呼吸间被船舱里设下的湖鲜小宴吸引去了目光, 凑上前去,嗅闻了两下:“嗯!这鱼是煎的, 好香!” 赵璴微微偏过头去。 求平安吗?他却知平安从不是求来的, 只要手掌大权, 把控人心, 那么任何人的平安他都能保得住。 求权柄吗?但这东西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把脏兮兮的刀刃, 不配写在这样干净的花灯上。 又或者……求真心? 虚无缥缈的玩意,最是容易可拿来吹嘘、哄骗人的招数,甚至只需要一副善于伪装的人皮,就可以随意展现给旁人观看。 但是…… 赵璴手上的笔却在灯笼上停了停。 这似乎却是他最想要的东西,以至于在他出神之际,已经在灯笼之上落下了一笔。 他的手不听话,正面朝着满湖芙蕖与漫天的星斗神明,向它们索取方临渊的真心。 但是…… 一笔落下,他那颗贫瘠且凉薄的心里,竟生出了怯意与悲悯。 他从没求过神,从没许过愿,不知神明是否真的会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如果有,如果神为了完成他的愿望,去操控方临渊,让他生出所不属于他的感情…… 他想要,却又下不去笔。 他生怕他不自由。 片刻,赵璴方才鬼使神差画下的那一横,被他垂着眉眼,神情庄重地一笔一划,写成了一行字。 夜风吹来,拂起他身上的软纱,恰好拂过灯笼,像是笼在那一行字上的烟尘。 【岁岁年年】。 赵璴许下的第一个愿望,虚无缥缈,甚至没有主语,也没有落款。 但他知道他许下的所求是什么。 他求的就是能留在方临渊的身边,像现在这样,从今天到以后,岁岁年年。 他缓缓回过头去。 便见灯火通明的船舱里,方临渊手脚毛躁,这会儿已经忍不住拿筷子去夹鱼吃了。他夹了一块到碗中,又欲盖弥彰地将那条鱼翻了个身,将他筷子留下的痕迹藏在了底下。 微微晃动的灯火之下,他黑亮的眼睛和扬起的嘴角,偷偷摸摸又轻松快乐,像是漫天的神明真的听到了赵璴的愿望。 他们在赐福于他。 赵璴回过头去,低头看向手里的灯笼。 他的眉眼中也浮起了浅淡的笑意。 接着,他手下笔墨翻飞,在那句话之后,画上了一对小小的、栩栩如生的鹿角。 —— 鸿佑帝的确说到做到。 方临渊平乱归来,蓟北还有不少需要善后的事宜,鸿佑帝全交由了朝中其他的官员去办,不必方临渊再奔波。 至于那些蓟北押送回来的那些官吏,鸿佑帝直接全交给了东厂,之后的审讯与定罪,都由东厂来办。
169 首页 上一页 81 82 83 84 85 8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