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 赵璴很快审完了那些人,回来便见方临渊正站在那儿看着他,手里捧着那包酥饼,也没有吃。 “不饿吗?”赵璴问他。 方临渊眨了眨眼,看见了赵璴衣襟上溅落的血迹。 “你没受伤吧?” “我没杀人。” 他们两人的话音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落下的,当即,两人都微微一愣。 接着,方临渊看见赵璴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口风太紧,不小心溅到身上了。” 说着,他又看向方临渊,问道:“不饿吗,怎么不吃东西?” 后厨的太监说,这酥饼能放三五日不坏。 倒是他似是脑袋坏掉了,临走之前偏问这一句,还鬼使神差地揣了一包。 “啊,我忘了……”方临渊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手里的酥饼。 两人在林边坐下,赵璴手下的几人则前去处理那些杀手了。 他们要赶在天亮之前将这些人交给东厂,将有用的东西全部审完之后,就关在东厂的天牢里。 方临渊自拿了一块酥饼,又递了一块给赵璴,问道:“他们招供了吗,是谁的人?” “大理寺少卿府里的府兵。”赵璴接过酥饼,说道。“原本候在城外,既是为了监视于高旻,也是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情况。” 方临渊闻言缓缓点了点头,说道:“我今日围了建阳郡衙门,他们一定是得到了消息。” 赵璴嗯了一声,接着道:“他们原是要四散去其余六郡传递消息的,但因你忽然出城,这才跟在了你身后。” “他们是打算杀了我吗?”方临渊问道。 他语气轻松,还有些好奇,像是真的在问什么稀松平常的事一般,惹得赵璴转过头来,看向他。 “若是要杀你呢?”他问道。 那就不是杀他,是为了账册了。 方临渊极其满意自己的筹划和谋算。 若非他今日当机立断,其余六个郡的百姓岂不是领不到救济粮了?到那时,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呢。 方临渊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正高兴着,却见赵璴仍盯着他不放。 “若是杀你,你的命就不要了?”赵璴又问他。 呀,怎么这么认真。 方临渊转头看向赵璴,却在对上他眼睛的那一刻,想起了他几番保护自己的事情。 玩笑的话说不出口,他看着赵璴,又微微有些发怔。 这人怎么比他自己还爱惜他的性命啊,好像把他看得多娇贵珍重,半点不敢让他有闪失似的…… 他到嘴边的话没说出口,一双眼看着赵璴,只剩下一张嘴,还无意识地慢慢咀嚼着那口没咽下去的酥饼。 片刻,他看见赵璴似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摘下了他嘴边的一颗饼屑。 “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见赵璴说着,拿起放在一旁的银壶,拔开了,递给他。“只是你自己的性命,理当爱惜。” 方临渊接过来,顺着他的动作喝了一口。 清甜弥漫开来,竟是桃花蜜酿成的甜酒。 赵璴不是不喝酒吗! 方临渊疑惑地看向赵璴,却见赵璴转开了目光,没看他。 是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没事啦,我心里有数,这十几个人即便想要动手,区区几个府兵,也不是我的对手。”方临渊说着,又补充了一句。 “你不必担心。” 他许是生性里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赵璴对他这样好,他倒是不知道该如何跟赵璴相处了。 他此话出口,有点赧然地清了清嗓子,连忙又将话题扯回了正轨上:“不过,那个大理寺少卿是什么人?怎么这样大胆,光明正大地就将自己的府兵往外派?” 只见赵璴顿了顿,说道:“桑知辛的人。” 方临渊一愣。 桑知辛是谁?声名如雷贯耳的寒门贵子,浣衣妇冻红了双手送上金殿的当朝状元。 他刚正廉洁的名声可是方临渊在边关时都听说了的。据说有官员年节时拜会他,按着地址去他府上,却见不过小院一间。 桑知辛外出迎接时,身上穿着的布氅都是打了补丁的。 那官员看不过眼,第二日便给他送了三套新布衫。他却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说道:“我为陛下做事,能吃饱穿暖已是身怀感激了,不敢再受旁人馈赠。” 这故事便是街头巷尾的幼童都知道,这样的桑大人,会是指使这些官吏的人? 看见方临渊的神色,赵璴分毫不意外,淡淡地接着说道:“那个大理寺少卿,也不过是他的马前卒。于高旻是他举荐的人,他既怕此人出岔子,也是想借此表露忠心。况且,外头请派的杀手不知来头,桑知辛也不敢用。” “所以……蓟北的乱子,桑大人也是参与了的?”方临渊怔然道。“他也是从中得利的人?” 赵璴点了点头。 方临渊捏着那半块酥饼,不出声了。 “在想什么?”赵璴问他。 “若是桑大人都……”方临渊再开口时,语气已有些低沉。“那朝廷岂不是烂进了根子里去?” 赵璴的嘴角微微动了动,险些冷笑出声。 大宣的朝堂盘根错节地生长了两三百年,错综复杂,千头万绪,早到了烂掉的时候。 但是,在看见方临渊的神色时,他微微顿了顿,嘴角冷笑的弧度也渐渐收了回去。 “……还有得救。”片刻,他满腔的讥讽,化作的一句轻飘飘的话。 不像安慰,倒像是什么承诺。 方临渊转头看向他。 “我不明白。”他说。“桑大人自己入仕前也是平民,他怎能不知苛政之下,百姓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顿了顿,又道:“……他明知道好官该是什么样。” “他只是知道皇帝喜欢什么样的人罢了。”赵璴说道。 方临渊又不吭声了。 片刻,他听见赵璴问道:“你怎么不怀疑是我在污蔑他?” 方临渊微微一愣,看向赵璴。 他确实从没这样想过。 “你对我污蔑他,有什么好处?”他问赵璴。 好处多了。借刀杀人,铲除异己,心思干净纯粹的人,向来是最好用的刀。 但是,看向那双干净过头的眼睛,赵璴口中这些卑污的算计,却又说不出口了。 ……算了。 他嘴唇微动,片刻,抬手在方临渊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当心教野狼叼走吃了。” 他看着方临渊,轻飘飘地说。 方临渊猝不及防地挨了他一下。 好好说着话,怎么还动手敲人呐! 他猛地回过神,教赵璴气得险些原地跳起来:“别看不起人了,我三拳就能打死一头狼!” 就在这时,他额角又冷冰冰地落了一记。 这回,赵璴没有动手。 他们二人同时抬起了头。 便见漆黑的夜色里,一滴接着一滴,淅淅沥沥地,竟渐渐下起雨来。 雨水没入土壤,击起细碎的尘埃。旱了半月的蓟北土地,终于迎来了它入夏之后的第一场雨。 —— 这雨先是稀稀落落的几滴之后,便很快下得大了起来。 方临渊知道赵璴受不得凉,淋不了雨,需得快些找个遮蔽的地方。 但是若要住店,便需进城,赵璴连身份都是假的,自然没有入城的文牒可供他使用。 方临渊将他带在身边一道进城也不是不行,但住店亦要文牒凭证,若跟着他去衙门里住,那些兵马又都是京城来的,难保不会认出赵璴的身份。 于是,他们二人牵起流火,当即赶到了最近的村落。 方临渊远远地就看见,村口有一户人家,离村子有半里路远。他们前去借住避雨,待到雨停之后就离开,不会留下什么踪迹。 只是,即便很近,等他们赶到那家门前时,二人身上也快要淋透了。 柴门打开,便见里头站着个瘦削的老妪。 “婆婆,我们二人途经此处,没想到突然遇见大雨。不知您家中可方便,叫我们二人避一避……” 眼见着他们淋得很湿,不等方临渊说要给银钱,那老妪便连忙将他们让了进去:“快些进来吧!这么夜的天,可莫要淋坏了。” 她操着一口蓟州话,离京城不远,倒是不难听懂。见他牵着马,那老妪又忙将牲口棚的方向指给他,让他将流火先拴在那里。 破旧的小院里拢共只有两座房屋,都不大,墙壁是用稻草和着泥巴堆起来的。整座小院静静悄悄,方临渊看了一圈,便见除了这老妪之外,只有正屋门口处探头探脑的两个孩子。 待拴好了马,老妪已然在房中烧起了柴火,又忙着烧上热水来,热情地让他们快去炉边坐下,好暖暖身子。 “不必忙,婆婆,您快坐吧。”方临渊连忙上前拦道。 那老妪却偏要将水烧热了,给他们一人端了一碗,才在旁侧坐了下来。 “多谢。”旁侧的赵璴似是不大会应付这样热切的人,干巴巴地道了句谢,便不知说什么了。 方临渊却熟稔极了。 那两个小孩自他们进门,便在旁边怯生生地看。都不过四五岁的样子,个头很矮,黑黑瘦瘦的。 见他们一直盯着自己,方临渊朝他们友善地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了那包剩了三四个的酥饼,打开来,朝他俩招了招手。 那酥饼的香气太诱人,小孩儿磨蹭了几下,还是忍不住凑上前去。 方临渊给他们两个一人塞了一个,又拿出一个来,双手递给那个老妪:“路上剩下些干粮,婆婆跟我们一起吃吧。” 那老妪连连推拒,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接了下来,笑着跟方临渊说:“我们家里不缺吃的,公子不必这样客气。” “诶?”方临渊闻言不解。“我一路来的时候,听说蓟北去年年成不好,百姓家里都没有吃喝呀?” 那老妪闻言,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嘴不剩多少的牙齿:“那是昨天的事啦!” 方临渊不解地扬眉:“昨天?” “是呀!”那老妪说道。 “说起去年,可是难过极了。一年收成本就没多少,加上缴的租子和粮税,一家剩不下两袋粮食。公子不知,去年一冬,我们下坪村活活饿死了十来口人。村子上的人饿得又没有力气,人停在院中都没人能埋。 幸而我家孩子在上京城码头做工,每月都有银钱粮食送回来。我们家人口少,老头又是做里长的,每月便把粮食送去村里分,这才没饿死更多的人。” 说到这儿,老妪似是又提起了伤心事般,双目有些湿润:“到了今年,朝廷又要我们交租子。可是,人都饿死了,哪里有粮食去交租呢?前些日,朝廷的榜文刚张出来,我们村子里的人就上衙门去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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