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临渊将流火停在原处,接着转过身去,径直走向了那些流民。 站在那儿的一众流民后退了两步,却见他手无寸铁,一时面面相觑地犹豫着,举着的农具也渐渐落了下来。 他们人数有几百之众,方临渊却并不怕他们。 当真是要起事作乱的人,哪里有饿成皮包骨头的模样的?人总归要活,再善良敦厚者,也不能在被逼到没有生路时,还强要他们做温驯乖巧的良民。 方临渊想了一路,现在心下一片清明。 若他面前只是穷途末路、想要活下去的百姓,他抽不出刀来,即便死的是他自己。 他停在了那一众百姓面前,正对着的几人,正是刚才为首喊话的。 他们似乎从没见过像方临渊这样的官,一时间只是直勾勾的、畏惧而小心地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 方临渊拿出了金灿灿的圣旨。 “吾乃十六卫将军,今日领受皇命,前来平息陇西七郡之乱。”他扬声说道。 “十六卫将军……” “就是陇西那个,收回十八座城池的安平大将军!” “方临渊,他是方临渊将军……” 流民当中隐约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为首的几个踌躇半天,终于有个人壮着胆子开了口。 “您是来捉拿我们的吗!”他问道。 当即,周围的百姓们又紧张起来,手中的农具握得死紧。 被捉拿而去的下场,他们很清楚。官兵们会将他们押进大牢,到了秋天推到街上斩首。他们的兄弟、儿子和父亲,会被套上枷锁,被兵卒牵羊似的一路拉到边关,而他们的母亲和妻女,会被捉去当奴隶。 他们哪里会有生路呢。 他们紧张地看着方临渊,却见那位高大而俊绝、宛如天降神兵的将军,单手握着圣旨,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捉拿?”他说道。“事情还没有查清,若说捉拿,为时尚早。”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四下里鸦雀无声,唯独府衙之中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骚乱。 便见那位将军又开口了。 他扬起声音,似乎却不是对着他们在说,而是对府衙高高墙壁之后,躲藏着的那些官老爷。 “既诸位是要减免租税,不如我们就从这里查起。”他说。 “大宣除陛下恩赐之外,自有关于减免租税的律法。不如就请各位在此等候,先让我来看看去岁及今年的田亩收成有多少,租税又交了多少,留在你们手里的,还有多少。” 周遭的百姓们怔愣之后,面上纷纷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去年地里减产了一半有余,田租和粮税却是交齐了的!” “难道去年就要减租吗?那我们交上去的粮食,还能不能退回来?” “去年交完了税,留下的粮食过冬都难,孩子都快饿死了……” 周遭的人声当即嘈杂起来。 方临渊心下当即有了数。 他在路上看到那些明显消瘦得不正常的百姓时,心里就有了成算。 大宣自有律法,田亩减产几成便要减租,若减产再多,便要按律发放救济的粮食。 建阳郡明显一样都没做,这些百姓身上,明明连血都要被榨出来了。 至于他们账册作假? 方临渊来路时问过副将,素来官兵都只镇压保命,这些官吏自然也便不会多花心思,做干净几本账目去给空气看了。 他抬了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既然各位同意,那便劳烦诸位,让出一条路来吧。”他说。“否则府内的大人们,如何能将账簿送得出来呢?” 那些百姓竟真的在片刻之后,稀稀落落地在他面前让出了一条通行的路径。 府衙中人明显慌了,片刻之后,里头传来了一声高喝。 “方临渊!陛下让你前来镇压平乱,你怎敢抗旨!” 方临渊隐约能听出来,这时那位京官的声音。 周遭的百姓又露出慌乱的神色,纷纷看向他。 是呀,抗旨是要被杀头的。 却见方临渊笑了。 “对啊,圣旨上写明了,是平乱。”他扬声说道,语气懒洋洋的。 “我此举难道不是在平乱吗?抱歉,我行事如此,喜欢挖出根子来解决问题。” 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抬起手来,又下了个军令。 “来人,围合住整座县衙。但凡今日有丝毫风声走漏出建阳郡,全军受罚。” 兵马四散,很快便将整个建阳郡衙门围拢其中。副将欲言又止了半天,但见方临渊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还是作罢了。 算了,将军不比文官,生气了是会砍头的。 而府衙的大门也不甘心地缓缓打开,方临渊单手握着圣旨,径直步上阶梯,走到一半时,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府衙之外的长街之上,空空荡荡。除却重甲跨马的兵士和衣衫褴褛的难民,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了…… 他走了一路,总觉得有谁暗中跟着他。 作者有话说: 赵璴:暗中观察.jpg 吴兴海:呜呜,主子,您何至于此啊QAQ 赵璴:?你懂什么,一个合格的妻子,就是要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都创造出与夫君同框的机会!
第57章 于钱粮一事上, 方临渊有幸有些心得。 尤其是粮草,从前他在虎牢关时,朝廷的粮饷一部分是京城运送而来的粮食, 一部分则是折银发放给他们。 一到战时, 粮食总不够吃, 就需要他们找当地的百姓去买。战事吃紧时,为防钱粮有失, 方临渊经常亲力亲为,到了收成好的年节,还会先买一些囤起来。 几年下来, 方临渊打过交道的农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至于朝廷的钱粮章程, 更是得倒背如流。 府衙的大门怯生生地敞开了一半, 门口几个探头探脑的衙役,偷偷摸摸地将方临渊请了进去。 方临渊一入府衙,便见那几个衙役匆匆在他身后关上了大门, 像是门外有鬼咬人似的。 方临渊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府衙大堂的阶梯之上站着的,正是穿着官服的郡守和京城派来的大理寺寺丞于高旻, 一众县令县丞等地方官簇拥着他们,正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建阳郡乱了, 那些县官的衙门皆是首当其冲被包围的。这些官员看起来形容皆有些狼狈,神色也都不大好, 想必是千辛万苦才逃到了这儿, 等着郡守大人庇佑他们。 方临渊抬头, 朝着阶上几人笑了笑。 当即, 众人纷纷躬下身来向他行礼。郡守恭敬小心地弓起肩背来, 提着衣袍一溜小跑地来到了方临渊面前,笑着朝他躬身道:“下官等在此恭迎将军多时了,多谢将军前来解救我们啊!” 方临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刚才在外头说的话,这些人听得清清楚楚,他是来解救谁的,这些人心里很该有个数。 几个县令也纷纷围拢上来,神色谄媚地将他朝里头请。 “将军既是要来了解状况,不如我们坐下慢慢说。咱们建阳郡与别处不同,情况复杂,许多事情将军有所不知……” 方临渊却站在原处纹丝未动。 “既是公事,私下谈不大合适吧?”他不为所动,没理他们,转头问郡守道。 “这……”郡守的笑容僵在脸上,回过头去,看向了京城来的于高旻。 大理寺寺丞,在京中也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小官,品阶比这郡守还低两等。但方临渊却眼看着,他神色倨傲,步履平稳地行下阶来,看向方临渊的笑容里带着清晰的威胁和警告。 “方将军,这财税民生上的事情,您毕竟不是行家。”他说。“下官只怕将军好心办坏事,毁了自己的前程啊。” 方临渊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背后有靠山,不是方临渊惹得起的人。若方临渊执意要管到他们头上,那待回了京城,有的是账等着方临渊来算。 方临渊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他自知这些人官官相护,盘根错节,他即便身有军功和爵位,也未必玩得过他们。 前途与名声,是他们威胁人惯常的手段。 但他一人的前程和荣辱有什么紧要? 衙门外头站着那么多人,各个骨瘦如柴状如骷髅,随便一个都是朱门中这些人一指就可碾碎的蝼蚁。 他们不怕吗?自然怕,今日站在这儿,也不过是拿自己微薄的性命,想给家中老小撞出一条活路罢了。 这样多的人,这么多条命,他们不怕冤魂缠身做噩梦,方临渊可不愿对不起天地良心。 况且…… 靠山? 谁还没个靠山啊。 怕是那些朝中的老狐狸,见了赵璴也要尊一声狐狸祖宗,他可是跟赵璴拴在一起的蚂蚱,拴得紧着呢。 眼见着方临渊面上笑容消失,于高旻的嘴角渐渐勾了起来。 他伸出手来,朝着方临渊的肩上拍去:“方将军,既如此,不如我们还是进去详谈……” 却不料,他的手还没碰到方临渊,就见方临渊微微一个侧身,教他拍了个空。 他的手悬在半空,眼见着对面的方临渊对他笑起来,一双眼弯成了月牙。 “什么前程不前程,大人说笑了。”他说。 “我都做了驸马,还要什么前程?只盼公主芳心匪石,好教我做一辈子富贵闲人才好。” 说完,他微笑着朝于高旻拱了拱手,继而回过头去,扬声命令道。 “开门,升堂。” —— 这一回,县衙的大门大敞开来。 衙役神色胆怯地分列两侧,诸官吏面色难看地坐在旁边。方临渊高坐明堂,眼看着门外的百姓们渐渐壮起胆子走进来,渐渐将县衙的院子填满了。 瘦得皮包骨的脸上唯独剩下一双漆黑的眼睛,都眼巴巴地看着方临渊,像是泥污中的人怀着最后一点期盼,抬头望向的青天。 副将也跟着混了进来,在堂外直朝方临渊使眼色,似乎在提醒他别玩脱了。 方临渊看都未曾看他一眼。 府衙内的主簿磨磨蹭蹭地将缴的账册送到了方临渊面前。 方临渊翻开来看,便见上头明明白白一笔一笔地,记录的都是建阳郡各庄户缴纳税收的情况。 方临渊从头到尾翻了一遭,不动声色地合了起来。 他有些印象。去岁他回京时,正赶上年节下,各地税收呈报入宫的时候。 当时鸿佑帝特嘉奖了蓟北七郡的郡守与官吏,似是因着各地税收都不景气,唯独蓟北七郡缴上的税收最丰厚。 当时方临渊只过耳听过,却不料这漂亮的政绩之下,竟是这样一番景象。 这样的荒年,交上朝廷的租税一笔笔整齐又丰厚,宛如风调雨顺之时上苍所馈赠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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