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手下人手有限,一时未曾管到蓟北那边,那些乱民究竟是什么情况,该如何处理,他尚且不知,只好自己亲自跟去,才好随机应变。 毕竟,方临渊独自带兵夜追匪寇那夜…… 那样的紧迫,赵璴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 蓟北离上京不过百余里,若是骑兵行军,要不了一日就能抵达。 只是方临渊启程时已是下午,骑兵夜里行军不安全,于是天色将晚时,方临渊下令驻军,让他们先在附近的城外歇息一晚。 领队的副将自打入行伍起,还没过过这样苦的行军日子。 白日里走得快也就算了,到了安营扎寨时,眼看着五陵城的城门就在前方,将军居然不教他们进去,反让他们退开一里,在附近的山丘上扎营。 跟从的士兵们,哪个不是天子脚下,在上京城里养尊处优多年的? 一时间,不少人私底下都多有抱怨,却又碍于方临渊功高爵显,不敢大声地说。 副将只得派人入了城去,特买了新鲜的菜肉,给行军的士兵们加了个小灶。 待到锅子支起来,饭食的香味随之飘起,副将这才在方临渊身边坐下,讨好地将特在城里大的一壶酒递给方临渊。 “方将军,这五陵城的汾酒遍天下都是出了名的,如今路过这儿,非得尝尝才好。” 方临渊淡淡看向他,目光扫过那个酒壶,没有出声。 那副将面上的笑容当即收了起来。 “属下知道,行军途中不可饮酒,是大宣立朝时起便定下的规矩了。”他说。“属下一时糊涂。” 说着,他赶紧表决心似的将那壶酒打开,全倒在了一旁,当即,浓郁的酒香在夜色里腾了起来。 副将心下直犯嘀咕。 早听说这位上将军治军极严,如今可是让他见识到了…… “我知此处太平安稳,既不是对抗外敌,也非剿匪平叛。”就在这时,他听见方临渊缓缓说道。 这是点他呢! 他连忙转头看向方临渊。 便见周遭的兵士们,各个兴高采烈地在锅子里煮肉,唯独方临渊一手拿着水壶,吃着干粮。 他常年混迹京城,什么样的大官没打过交道?这要是还需要方临渊将话说全,他这些年算白混了。 他撑着地面便要起身。 “属下明白!行军途中,自不该这样铺张靡费,吃肉煮汤的成什么体统!属下这就……” 方临渊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表情有些无语。 “你还要怎么,让他们倒掉吗?”方临渊问道。“这就不叫铺张靡费了?” 那副将没想到方临渊会来这么一手。 这……倒也不让倒,那可如何是好? 方临渊眼看着他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 这副将身为京城驻军的将领,一看便知多年来修习的全是人情世故,在他身边坐下时,隔着盔甲,肚腹上的赘肉都叠了两叠。 “我说的不是吃饭。” 方临渊忍不住皱眉,只好赶紧将自己的眼睛从他的肚子上移开。“军令当中没有一条写明,不许士兵行军途中吃肉的吧?” “没有……”副将挠了挠后脑。 “我是说,即便情势不算紧急,身为将领,也不可在此时饮酒。”方临渊说道。“你听话能不能听全了?” 这倒是副将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要求。 京里的大人们各个都是修行千年的人精,谁不是说话藏三分余地,谁不是听话全听弦外之音? 这……边境回来的将军,当真不同凡响。 副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了回去。 肚腹上的赘肉当即叠成了三叠。 片刻,他又听方临渊说道:“我今日出城时听说,你在京中将领里算是功绩卓著的,这些年来平乱剿匪,立下了好些件大功。” 副将猛然被夸奖,当即有些不好意思。 跟面前这位将军相比,他算得了什么啊?凡是行伍中人,哪个没听说过眼前这位的故事,不少将领都是拿他当武圣关二爷来拜的。 “属下这算不得什么。”他连连摆手。 却听方临渊又问道:“是京郊这些年来,总会起这样的动乱?” 副将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微一怔愣后老老实实地答道:“嗨,哪里不是这样?偶尔总会有些流民呐、土匪什么的,都差不多,按着朝廷的路数走一遭,没有平定不了的。” “路数?”方临渊偏了偏头。 “是呀。”副将说道。“若说土匪,只管将匪寨围拢了杀进去,顶多再放一把火。要是流民的话,他们都很怕官兵的,吓唬吓唬,自然就安分了。” “若吓唬不了呢?”方临渊问他。“我听说这一回,蓟北的官吏循例先行震慑了的。” “将军有所不知。”说到这个,副将就来了精神。 “反作乱的流民,总有起头的几个。大宣的律例写得清清楚楚,作乱反叛的,全都要砍头,家中男丁流放,女眷没为官奴。” 说着,他朝方临渊笑了笑。 “那些种田的,哪个不是有家有口的?杀上一些,抓上一群,其他的就全老实了。” 那副将跟他说这些,也算掏了两分心窝子的,言至于此,便没再多说,拿起腰间的壶偷喝了两口打回来的酒。 而旁侧的方临渊也没再说话。 夜风渐起,他转头看向簌簌而动的漆黑树林,不知在想什么。 —— 第二日清晨,方临渊率军启程,在正午之前抵达了建阳郡。 建阳郡是蓟北七郡中离上京城最近的,也是线报之中,起义闹得最凶的。 距离建阳郡还有十里的时候,便已经可见接天的麦田。建阳郡是蓟北产粮最多的郡县,每年除了供应上京城的粮草,还能缴纳不少税来,没入朝廷的国库。 天色已明,夏季的风吹起一片波涛滚滚的绿色麦浪来,远远看去,一片喜人的繁盛。 “这庄稼不是长得挺好的吗?”众人行过,有兵士小声交谈着。“这些庄户怎么还要作乱?” “若真能闹得朝廷免租免税,他们可是能多得不少银子呢。”有兵士说得头头是道。“去年年成不好,今年粮价就贵,若是将粮食都拿去卖了,可是要发大财的呢。” 周遭几个兵士闻言,深以为然,啧啧着直摇头。 坐在马上的方临渊隐约也能听见他们的交谈。 连片的麦田在风里簌簌地响,青色的麦穗刚刚长出,瞧上去硬邦邦的,有种蓬勃安稳的生命力。 但是方临渊却侧目,看见了道边背着背篓农具、低着头弓着身,恭敬而小心地给兵马让道的几个百姓。 老妪沟壑纵横的脸上,苍老的皮肤层层垂下,佝偻的背脊像是嶙峋枯瘦的朽木。她背篓里的小孩,蜡黄着一张脸,瘦得能看见眼眶的形状。 而周遭其余几个百姓,站在那儿,也像是田里驱赶鸟雀的稻草人一般,徒生一副框架和头颅,衣衫在风里被吹得飘飘扬扬。 那一田翻涌繁盛的麦浪,仿佛养活的并不是他们。 那养活的是谁呢? 方临渊的目光停在他们身上,直到自己行走而过,将这些人落在了视野之外。 他转头,看向了前方。 只见昂首阔步的兵士们,盔甲熠熠生辉,而他们胯下的马匹,精神抖擞,膘肥体壮。 —— 一千兵马跟在方临渊身后,径直入了建阳郡的城门。 建阳郡守并没在那儿迎接,据说是因为简阳府衙被暴民包围住了,郡守接连几日都没敢出府衙了。 而那位被流民拉下马来、险些踩踏死掉的京官,也躲在那儿。 自城门到府衙的一整条官道,寂静一片,周遭的人家皆关门闭户,不敢冲撞。偶有敞开窗子一条缝隙的,一看见扬尘而过的骏马,便也不敢再看,匆匆关上了窗子。 方临渊径直策马朝府衙而去。 远远地,便见高耸在长街尽头的府衙门外,密密麻麻地围拢着许多人,远远看去灰扑扑的一片,像是滚落在山下的一圈细碎的石子,渺小而轻贱。 听见马蹄声,那些或坐或卧的百姓们纷纷站起了身来,爬起来的动作并不算迅速,还有一些迟钝得连声音都没听到,被旁人推搡着才跟着站了起来。 方临渊走近了,看清了他们的模样。 那群人戒备地看着他们,手里举着些镰刀之类的农具,有一些都松动了,举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 皆是男子,年轻年长的都有,穿着短打或露膀的褂子,褂子之下可以清晰瞧见一条条凸绽而起的肋骨,隐约可以看见汗水流淌下的污迹。 在距离那些流民一丈开外的位置,方临渊停下了马来。 他身后的兵将们也列阵于街。 双方隔着短短一条街道,面对而立,那些百姓举着农具的手哆嗦着,畏惧地向后退着,却仍旧强摆出与兵马对峙的姿态。 哗啦一声,方临渊身后的副将抽出刀来。 当即,刀锋出鞘声清脆雷动,方临渊身后的一千兵马皆亮出了刀锋,在日光之下闪烁着熠熠寒光。 那些百姓当即瑟缩起了脖子,哆嗦着向后躲闪。 方临渊皱眉,侧目看了那副将一眼。 副将却面露不解。 暴民就在眼前,将军还不下令,怎么还瞪他? 今日只要杀掉几个,抓走一批,再放出风声来,蓟北七郡的乱子不久可解了吗? 就在这时,那群暴民有人起头,稀稀落落地喊道:“我们只要一条活路!” 副将拼命拿眼神示意方临渊。 这不,领头的人找到了,快些下令抓啊! 却见方临渊半天没有反应,盯着那群暴民只是看,直到那些人全都壮起胆子,呼喊声山呼海啸般传来。 “我们要活命!” “我们没有饭吃,不交租税!” 府衙之内龟缩着偷看的官员,此时都慌乱起来了。 若是这些暴民当真暴起,撞开了门杀入府衙之中,他们的性命怎么办! 就在这时,方临渊抬起了手来。 却不是命令他们进攻,而是一个让他们收刀按兵的手令。 跟在身后的兵将们皆是一愣。 方临渊却不厌其烦,手令停在空中半天不动。 片刻,身后收刀的声音稀稀落落地响起,前头流民的呼喊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所有人都在看方临渊。 却见将军翻身下了马,单手将佩刀悬在了马鞍上。 “将军!”身后的副将惊呼一声。 却见方临渊回过头来。 “您这是做什么,将军!”副将忙道。“这是一伙暴民,他们会杀人的!” 却见方临渊抬头看向他,声音平淡,却掷地有声。 “但是你没听到吗?”他问道。“他们没有饭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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