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便要摘下一颗来尝尝。 可不等他触到枝叶,便被赵璴一把拍在了手背上:“做什么?” “我尝尝甜不甜。”方临渊答道。 却见赵璴神色冷凝,提醒道:“有毒。” 方临渊吓得当即收回手来,诧异地看向赵璴。 “那你给我这个干什么?”他问道。“让我杀人的事我可不敢啊!” 赵璴抿了抿嘴唇,片刻才僵硬地憋出一句话来。 “观赏用的。”他说。“放窗前,好看。” 方临渊这才松了口气,单手接过了那只玉盆。 “你早说嘛。”他说。“是挺好看,多谢你啊。” 赵璴宛若自吞了一颗苦涩的相思子一般,数日手植而起、寸寸生根发芽的心意全都堵在了他喉头,不上不下的。 却在这时,日头恰从檐上升起,照在了方临渊脸上。 只见他神色很是好奇,一手拎着长枪,一手将那盆相思子抱在怀里,好奇地端详着它的模样,又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到了它,像是檐下撩拨春色的猫儿,灵巧又胆怯。 赵璴喉头堵塞的那颗相思子,仿佛在这一刹那融化了一般。 融进了他的肺腑与四肢百骸,是可蚀脏器的剧毒,却又是冰消雪融的柔软。 想来相思便是如此了。 入骨相思可蚀骨血,是软刀伤人的情爱,更是深不见底的囚笼。 但这一刻,赵璴知道,自己饮下鸩酒,却甘之如饴。
第44章 城墙高有数丈, 又无落脚之处,方临渊无法立即飞身跳下,只能走后头的楼梯。 发出命令之后, 他当即回身, 以最快的速度冲将下去, 绕过了好几层楼梯的转弯。 “这是怎么了,将军?” 后头的两人都没回过神来, 但看见方临渊直向下冲,便也跟着冲到了城墙前头。 却见卫兵们正上前要拿人,车上那一众老弱妇孺却宛若变了人一般, 纵身跳下车来, 手中银光闪过, 已然割断了后头几辆马车的绳索, 翻身跨上了拉车的骏马,缰绳向后一扯,便朝着远处逃去。 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 卫兵们一阵忙乱,却只捉住了为首的那个车夫,以及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年轻男子。 下一刻, 方临渊冲出了城墙,面前却只剩下那群人绝尘而去的背影。 “追!速速备马去追!”只听方临渊对周遭的卫兵喝道。 已经有守城的兵士牵马出来, 跨上马便要直追而去。方临渊却一把拉住了为首那人的缰绳。 “留一队人马给我,不要超过十人。其余的只管去追, 阵仗要大, 但切记, 跟出五里之后, 就要被他们甩开, 不得再作纠缠。” ——这是什么要求? 那人抬头看向城墙之上,便见酒醒了大半的祝松怒得扬起拳头:“发什么呆!” “是!” 那卫兵连忙应声,带着大队兵马朝着那群人直追而去。 祝松急得大半个身子都挂在城墙上了。 “方将军,这是怎么回事!”他扬声问道。 却见方临渊眉目沉沉,走到被抓的那两人面前。 为首的那个车夫这会儿腿脚都软了,被两个卫兵架着才没软倒在地。他这会儿涕泗横流,直向方临渊告饶,说自己是被他们挟持的,不知道这些是群什么人。 而另外一个,直勾勾地盯着方临渊,面上毫无惧色,一副不经严刑拷打便绝不会吐露半个字的模样。 方临渊却没跟他废话,一把扯开了他的衣领。 只见一朵妖异的莲花纹在他锁骨正中央,在火把的照耀之下,宛如张牙舞爪的精怪。 方临渊抬头看向祝松。 “圣莲教徒!”祝松目瞪口呆。 便在这时,方临渊要的十个人已经骑马过来了。为首的那个牵着一匹空马,是给方临渊准备的。 “方将军,多带些人吧!”城楼上的祝松连忙说道。 却见方临渊摇了摇头,翻身跨上马去,抬头对他们短促地说了句话,便抽出马鞭猛地一扬,带着那几人沉入了深深的夜色中。 祝松身后的林子濯转身便走。 “那可是圣莲教的人!”祝松一把拉住了他。“方将军只带那么几个人怎么行,苏州的知府都被他们劫掠走了!” 却见林子濯神色严肃地转过身来,对他说道。 “人马越多,声势越大。”他说。“方将军这是要带人跟踪他们直捣贼巢,我需立刻去禀明陛下,派人增援。” “你怎么知道?”祝松忙问。 “方将军刚才的口型,你看清了吗?”林子濯说。 “是什么?” “未见贼首。” 祝松愣在原地。 方临渊会这样说,分明是已经背下了圣莲教头目孙白通缉令上的画像。而不过夜色下的短暂一扫,他竟就认出了底下所有人的模样? 而未见贼首…… 便是要去,亲自捉住贼首了。 —— 灯色之下,怀玉阁守夜的侍女们举着灯笼,拿着藤编小篓,在门前的花树下转来转去。 绢素掌着新取来的银烛进院里来时,几个侍女便嬉笑地朝她行礼:“绢素姑姑,这是从府库回来的呀?” 便见绢素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殿下看书的烛火要用完了。你们这是做什么?” “眼看着花已经开始落了,小厨房的王公公说这会儿正是最甜的时候。”捧着花篓的侍女将手中的小篓往绢素面前递了递,笑道。“我们商量着收些花来,好教王公公给殿下作桃花酥饼吃。” 绢素朝篓中看了一眼,不忘叮嘱道:“当心些,树下不大平坦,小心摔了跤。” 侍女们笑着纷纷应声。 绢素朝她们点了点头,便捧着银烛入了阁中。 夜色渐渐深了,这本该是赵璴休息的时间,但他却仍坐在窗下看书。安平侯外出应酬饮酒,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赵璴似是在等他,半个时辰前甚至还专门遣了吴兴海出去查问。 绢素轻手轻脚地将银烛放在了柜上,取出两根来,替赵璴替换下了桌前即将燃尽的烛火。 想必殿下也是忧心吧。 前些日吴兴海便得了消息,说方临渊与锦衣卫的北镇府司使过从甚密,那日一同去饮了酒,今日见面又是同他。 他们宫中出来的几人分工明确,松烟专替殿下管理下人,她则负责饮食起居,至于朝中事务,则都由吴兴海掌管。 不过即便从没经手过,绢素也在侧听到过些,知道这个北镇府司使是今上最信赖的手下,说是爪牙也不为过。 而陛下与公主之间,从来都是水火不容的。 即便几乎身在同一屋檐下,人与人间哪有不怀疑的?想必安平侯去见了这人,殿下决计不会放心。 绢素替换好了灯火,抬眼看向赵璴。 却见微微跳动的灯火之下,赵璴捻着书页的手轻轻摩挲着,竟已将那页书的边角搓卷了,却还没翻到下一页。 绢素正要退下,却听赵璴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绢素连忙答道:“回殿下,已到了子时二刻。” 赵璴的眉心微微拢了一瞬,捏着书角的手也立即停了下来。 “吴兴海的人还没回来?”他垂下眼去,皱着眉朝后翻了一页书。 哗啦一声,宛如短兵相接,倒不像在看书。 “奴婢去替殿下催一催他吧。”绢素说道。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绢素回头,便见是行色匆匆的吴兴海,一把将房门关上,便一头跪倒在了赵璴面前。 “公主殿下,大事不好!”吴兴海道。 只见赵璴一把将书扣在桌面上,姿态虽稳,却险些撞翻桌上的烛台。 “方临渊怎么了?”只见他问道。 “城外传来消息,圣莲教出事了!”吴兴海道。“进城的那批人在城门前被安平侯识破,安平侯现已出城,在追缉他们!” “他带了多少人?”赵璴覆在书脊上的手当即收紧了。 “殿下放心,只带了十个!”吴兴海说道。“奴婢已经吩咐了埋伏在周遭的人,定能阻住安平侯,不让他坏了大事!” 却不等他话音落下,哗啦一声,赵璴手里的书扬在了他脸上。 “……殿下?” 却见赵璴搁在桌上的手紧紧收了起来。 “十个人护得住他?”他的声音几乎是从齿关里挤出来的。“他们可是死士,凡出手必会见血。” “这……” “即刻让他们撤远,不许动方临渊分毫!圣莲教若有任何异动,保护住他。” 烛火之下,赵璴的声音冷冽而快,宛如划过夜色的刀刃,只留下了一道微不可闻的寒光。 可他紧盯着吴兴海的眼睛,却冷如寒潭。 “殿下?!”吴兴海面上罕见地露出了讶异之色,抬头看向赵璴。 赵璴却盯着他,像是撕下画皮的凶鬼。 吴兴海浑浊的眼睛直看向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下一刻,他的额头猛地磕向地面。 “殿下不可!您多日筹谋布局,而今只差此一步!若孙白被安平侯所杀,殿下的大局,毁于一旦啊!” —— 赵璴的布局,从圣莲教事发的那一日起,便步步为营地算到了今天。 圣莲教事发,表面是暴民动乱妄图改朝换代,但实则是京中以桑知辛为首的江南党官员与江南地方官吏蛇鼠一窝、积弊至今的成果。 江南从来都是桑知辛的版图。 他是江南出身的寒门权臣,是江南众多官员头顶遮天蔽日的树冠。他多年来提拔了许多乡党,在江南养蛊似的,将那些官员养成了他汲取无度的根系。 江南各镇贪腐不是一日两日,去岁江南洪涝,便是他们层层盘剥,发了一通国难的大财后惹下的乱子。 赈灾的银子从上京送到江南,再经由江南的官吏步步进贡而上,最终重新回到京城,流入了桑知辛那一脉官员的口袋。 诸如才从江南调入京城的盐运使邱朔,便是靠着去岁的盘剥与贿赂,一步登天地升入了上京。 而所谓圣莲教,也不过是江南一帮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的百姓。 从江南到京城,早被江南官吏织起了一张巨大的网,从当地官员到京中钦差,卖官弼爵、相互庇护,都是饮他们血肉而活的伥鬼。 他们想以性命与伥鬼相搏,但微薄的性命却换不来他们想要的公平。反倒他们这样作乱的贼子,可以搅乱那片巨网下的深潭,替那些人抹平许多做不干净的糊涂账。 但恰好,赵璴早谋算着要割裂这张网。 他自幼深谙女红之道,知道只要是网,就不会没有线头。 他揪住的那个线头就是苏州知府冯翰学。 去岁他靠着楚氏商号涉足了船务,又花银子养了一批私兵,恰能靠着漕运散布人手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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