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敢再说什么。方临渊打了他,顶多被申斥责罚,但他若真在寿宴上惹到了大宣皇帝头上…… 都不必大宣出兵,只要收回两国盟约,那他们高丽要不了几天就会被那些草原部族瓜分干净。 他跑远了,四下便只剩下他们三人。赵璴微微偏头,绢素便飞快地行了一礼,先行快步离开了。 便只留赵璴与方临渊相对。 方临渊连气息都还没顺过来呢。 贸然打了高丽使臣,是他冲动,但若再来一次…… 若没赵璴拦着,他还要打掉李闵顺的门牙。 他垂着眼,深深地吐息,一边平复汹涌的怒火,一边又隐约生出了后知后觉的担忧。 他这样冲动,会不会让赵璴感觉他很奇怪? 毕竟……若没有私情,他应当不该这样冲动才对…… 可就在这时,他低垂的眼睛看见了赵璴逶迤的锦缎织金裙摆。 还没等抬头,他便落入了赵璴凉冰冰的怀里。 “好了。”他听见赵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声音很轻,是在安抚。 分明是素淡缥缈的香气,却瞬间猛烈而汹涌地席卷上他。 爱意与慌乱同时涌上他的心头。 方临渊当即挣扎着要推开赵璴。 可是赵璴的胳膊用了力气,他挣动两下,竟未能从他的怀里逃出来。 再抬眼时,方临渊已然有些语无伦次了。 “我不是……”他的心脏咚咚直跳。 “只是我……你是个很好的人,我听不得他这样侮辱你……” 之后的话,全都消失在了方临渊的喉咙中。 月色下,他对上了赵璴深如渊潭的眼睛。 “我不是好人。”他看见赵璴说道。“我从不是善类,从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应该就已经知道了。” 方临渊愣愣地看着他,片刻才笨拙地发出了声音。 “可你……你待我是很好的……” 下一刻,他看见赵璴抬起了手,遮住了落在他目光中的一束月光。 在他微波荡漾的注视下,微微冰凉的指节,轻柔而平缓地撩起了他垂落的一缕发丝。 月色映雪,金玉重山。 “那是什么原因,难道你猜不出来?” 他听见了赵璴这样问他。 作者有话说: 赵璴:开卷考试,不至于答错了吧? 方临渊:(心脏猛跳)(脑海空白)(愣愣地看着赵璴忘了拿笔)
第99章 还能是什么缘故呢? 似乎所有的原因, 全都在赵璴的一双眼睛里。 可方临渊却说不出话来。 分明只是替他撩起发丝、整理仪容而已,可赵璴一触碰他,却偏像绳索捆缚住了他的手足, 锦帛笼罩住了他的五官……又有尖锐的獠牙, 轻轻触在了他的喉咙上。 他动弹不得了。 他只剩下一双眼睛, 直直地看着赵璴,怔愣地, 却将他一双眼中泛起的汹涌的涟漪,清楚地全映照进了脑海里。 漫天遍地,也只剩下了赵璴的一双眼睛。 他看见赵璴轻轻地笑了。 很轻的一声笑, 却勾得他腰椎发麻, 让他整个身体都要跟着软下来。 接着, 赵璴撩起他发丝的指节, 轻轻抚过了他的脸颊。 “好了,走吧。”他听见赵璴说道。“再晚一些,就要赶不上开宴的时辰了。” 他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似乎在埋怨开宴的时辰不合时宜, 又似乎在嫌弃自己繁复的罗裙与嫣红的唇脂将他圈住,令他除了这清浅的一抚,无法再做旁的事。 方临渊的脸轰地红了起来。 他匆匆后退一步, 这回,赵璴没再强抱着他。 而是抬起了手来, 平缓而有条不紊地替他整理好了衣袍,扫清了上头的褶皱。 方临渊的脑海却已然混沌成了一片。 赵璴刚才说什么?他待他好……什么原因…… 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答案呼之欲出。 一直到回到了席间, 行礼祝词之后在案前坐下, 方临渊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僵硬地转过头去, 便见身侧的赵璴姿态安静娴雅, 对上他目光时, 还淡淡地一笑。 相敬如宾的姿态里,却有种道不明的情愫蔓延。 他一定真的在做梦。 眼前这样的场景,他不是没有幻想过。 但那是在他尚且不知赵璴真实身份的时候,他凯旋而归,带着满身的荣光与功勋,想要用它们换取一个人的半生安稳。 他那时自然想过,他们二人有一日能做一对相敬相爱的夫妻,琴瑟和谐,心意相通。 但这样幻想中的景象…… 竟在这一日,他与赵璴明明白白地同为男子的一日发生了。 —— 李闵顺果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方临渊那一拳又重又狠,即便没有打在要命的脏器上,也足够他那软肉包裹下的胃痛上几日了。 但是,即便被打得一顿宴席都没能吃下几口饭去,他也终究没敢说出被方临渊打了这件事。 一场千秋宴办得盛大而热闹,重华殿内的歌舞声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朝臣与贵眷们纷纷举杯,庆贺陛下千秋万年。 便连年幼的九皇子赵珏都捧起杯来,奶声奶气地祝父皇万岁。 鸿佑帝开怀大笑。 而远在数千里之外,抵达苏州府两日的三皇子赵瑾,却彻夜不眠。 他外祖重用的手下果然利索,刚到苏州两天,便替他找到了廖才。 廖才看见他时,吓得跪倒在地,哆嗦着泣不成声,不等他询问,便哭着求他饶自己一条性命。 他似乎早知道有这一天了。 从太医院离休的那一日起,他便觉察到一直有人暗中跟着他。 他在宫中为陛下办了那么多年的差,怎么会不知道宫里头的手段?让一个人不声不响的死掉,有百种千种办法。 于是,他日日悬着一颗心,惊弓之鸟似的小心着自己的一饮一食,一路隐匿行踪,从京城逃回了江南。 最艰难时,他甚至半路饿得发昏,都不敢在街边的饼摊讨一口汤水。 幸好,刚到江南,便在一场意外的大火之后,追踪他的人全都消失。 他不敢放松警惕,一直战战兢兢地过了月余,辗转过几个城镇,确认身后的确再无人跟踪后,才敢落下脚来。 他在苏州城外的一个县镇住了下来。 他当年为陛下办了那么多事,所得的赏赐也丰厚至极。他用这些银两置办了宅院、田产和铺面,大半年来,日子过得安顺舒坦,也渐渐忘记了当日颈上悬刃的提心吊胆。 一直到前些日,住在他家附近的几户邻居,忽然出现在了他的房中。 素日老实本分、热情淳朴的邻里,忽然像变了人一般。 他们面无表情,身手矫捷,将他押跪在地,将刀刃横在他的脖颈,问他当日清贵妃身死,究竟是何缘故。 这都是……都是十多年前的老黄历了! 廖才怎么也没想到,悬在他头顶上的催命符,竟是十四五年前的那桩早有定论的案子。 他还以为紧跟着他的,是陛下派来灭他口的人呢! 那眼前这些人……究竟是谁? 他自然想不到。 在他离京之时,确实有鸿佑帝的人紧随其后,要拿他的头颅回京复命。若非赵璴手下的人早有准备,拿了个死囚的尸体伪造成廖才被火烧死的假象,廖才如今,早就死在鸿佑帝的圣旨之下了。 廖才只当自己幸运。 幸好!跟着他的人原是为了当年之事来的。幸好他当年谨慎,为自己留下了保命的东西…… 这一日,在赵瑾面前,廖才哭着,哆哆嗦嗦地拿出了一个陈旧的箱奁。 如今那群杀手,还伪作他的邻居,在他的宅院周遭虎视眈眈。他们那日说了,只要他将留存的证据交给来取它们的贵人,那么贵人就能保他一条性命。 但若不给…… 那么贵人前脚离开,他后脚便会人头落地。 廖才自然不敢再动手脚。他双手将箱奁递上,接着便跪伏在地,听着那贵人将箱奁打开,接着,箱奁从他颤抖的手中摔落在地。 箱中的许多东西跟着它一起坠落在地。 清贵妃当年“安胎”的药方、堕胎药材取用的记录、鸿佑帝身边的黄纬替他拿取红花的记档……还有一封,赵瑾至死都不可能看错笔迹的密诏。 【清贵妃未按嘱托用药,以至于胎落而死,是为抗旨不遵之故,与朕无干,朕也不会责罚于你。 但此事不可再有第三人知晓,烂于腹中,切莫再提。】 普天之下,没人敢用“朕”这个字自称,自然,也不会有人,能仿造出九五之尊的私印。 这密诏是他父皇写的。 他母妃……是他父皇杀的。 —— 这天夜里,赵瑾酩酊大醉。 他母妃,是满宫上下最漂亮的女人,也是他父皇唯一一个、真心爱过的人。 他年幼的时候,日日都可见他父皇与母妃恩爱相对。若哪一日他父皇宿在别处,他想见父皇,只他母妃一哭,父皇马上就会赶来。 再后来,他母妃死了。 忌日那天他独自回了他母妃的寝宫,就见他父皇也在那儿,形单影只,像是落单的孤雁。 那天夜里,他父皇对他说了许多话,都是关于他母妃。 他说他初见他母妃时,她是怎样的活泼娇憨,死气沉沉的后宫里,唯独她像鲜活的太阳。 他说后宫里那些家世显赫的女人都如何算计着为母家夺权,只有他母妃,一门心思只想让他带她在除夕夜去城楼上看焰火。 他说他带他母妃去泛舟游湖、去赏雪赋诗,宫中嫔妃各个在他面前出尽百宝,唯独他母妃不爱风雅,躲在一边偷偷地打瞌睡。 说到那天,梅园的白雪落了她满头时,他父皇落下了泪来。 “朕等不到与她白首相对的日子了。”他父皇当时这样说道。 赵瑾当时也哭,哭过之后,差点让赵璴冻死在梅园的雪里。 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母妃死在父皇手里? 他不相信。 可是任他掐得廖才险些断了脖子,也再从他口中问不出旁的话来。 “陛下没打算杀死娘娘……只是娘娘身体虚弱,经不住这样大的月份落胎……”廖才的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嗬嗬”声,断断续续地说道。 “陛下只是……不放心娘娘腹中的孩子……宫里当时只有殿下您一个皇子,陛下怕……怕……” 他怕什么! 是他自己说的,他母妃是唯一不算计他的人,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夜色如墨,赵瑾醉得不分天地东西。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外祖那个得力的臣子、吏部的那个小官,又敲了他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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