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阿淮。”霍尘郑重地承诺,“梦都是反的,醒过来,我就在你身边。” 顾长思梦中含糊地哽咽了一声,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什么,任由霍尘托着自己的手腕递给秋长若。 “秋大人,劳你辛苦。” 秋长若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霍哥……如果你当年……” 霍尘抬起猩红的眼看向她,依旧把顾长思揽得紧紧的。 秋长若摇了摇头:“先诊脉吧,我还带了药来,祈安,一会儿赶紧去煎药,长思身体底子本就不好,不能真让他旧伤复发瘸了腿。”
第79章 宋晞 顾长思昏睡中梦得浑浑噩噩。 梦里一时是他还被母亲抱在怀中,长庆宫头顶的天是一片澄澈的蔚蓝色,四四方方的,他从顾令仪的怀中望出去看不到另一侧的宫宇,门吱呀一声,魏文帝宋治那张苍老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起来,太子妃刚出月,还得细心调养着。”宋治的声音宽厚、低沉,带着说不出的威严,却有着慈祥的尾音,“这孩子生的真好,皮肤雪白的,可惜不是个女儿,要不怎么也是个倾城佳人。” “宗人府拟了几个字,朕觉得都不好,孙辈取名从日,日者,天之明。朕想到有个字极好。”宋治拉过顾长思尚且娇嫩的手臂,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给顾令仪看,“晞。天刚明,曙光欲成,一日初始。我希望我们小晞能够成为大魏一缕曙光,照彻天地,开万世太平。” 顾令仪抱着他行礼:“宋晞多谢皇祖父赐名。” 他出生在寒冷的冬日,在一年将尾的腊月十九,可名字却饱含希望和黎明,他的名字得于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魏文帝话音将落,有喜鹊便从枝头翩然飞起,直直飞到红墙的另一侧。 转瞬即逝,喜鹊娇俏的尾音还未消散,梦境陡然变化。 他跪在明堂之上,宋启连和顾令仪跪在他的前方,宋启迎身穿龙袍,手握尚方宝剑,目光阴阴沉沉地压在他们的肩头。 “钦天监今日来禀,说小晞的生辰八字这个字与昭兴年犯冲,为了国祚安稳,有劳皇兄想个办法。”宋启迎的声音比魏文帝更带了一丝威慑和恐吓,“国家大事为先,就算皇兄一番慈父心肠,也先请牢记肩膀上的职责。” “臣愿为犬子改姓换名,抹除玉牒,此生不再是宋家皇室之人。”宋启连温润的声音响彻大殿,“既然命格不祥,那自然也担不起先帝赐予的祝福和希望,就从母姓为顾,名……淮。” 顾长思猝然抬起低伏下的头颅,可宋启迎的身影骤然消散,留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金玉高堂,而是一座沉默的、威压逼人的宋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山。 从开国皇帝垒起,密密麻麻压了一层又一层,最下面刻着宋启连的名字,然后是肃王宋启运,在最末尾,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宋晞。 那无数双牌位像是无数双眼睛,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就这样高高在上又漠然无情地看着他。 “我明明早就不是宋氏子孙,从昭兴元年起我就被抹除宗室,为什么这些要我来承担?!”顾长思仰着头,死死地咬紧牙关,逼问道,“你们在天有灵,看到这些,为什么就不能睁开眼睛,任由子孙后代相互残杀,相互逼迫,兄弟阋墙,血脉相残。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 “江山为重,社稷为重,子民为重!道心、仁心、善心放在己身,可我到底怎么选、到底怎么做,才算是对,才不算是错!你们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寂静,数百个牌位只是在香火之后沉默地伫立,无人应答他的嘶吼。 顾长思渐渐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头,他听见那么多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小晞。 长思。 淮安王世子。 定北王殿下。 阿淮。 顾长思猝然睁眼。 一炉安神香已经燃尽了,外面天光大作,霍尘趴在他的床边握紧他的手,眼底下都是淡淡的青色。 见顾长思醒来,他释然地露出个笑,哽咽着又唤了一声:“阿淮。” 顾长思呆愣愣地看着他面上的笑,嗓子还干渴的厉害,说不出话,只好动了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唇角。 “我在,我在的。”霍尘紧紧地握住他的指尖,“你睡了好久,这都第二天下午了,你别担心,秋大人来的及时,烧已经退了。腿也给你好好诊过了,不会有事,只需要好好养几天,就可以恢复如常。” “苑长记还送来了一张轮椅,这些日子你就别用腿走动了,我给你铺张毯子,你要去哪儿我就推你去。”霍尘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你吓死我了,我从来没见你病得那么厉害过,我怎么叫你都叫不醒,你一直在梦魇,到后来根本听不懂在说什么了,只知道你难受,想救你却又不知道怎么救你。我……” 顾长思食指挣了挣,压在他喋喋不休的唇上,缓缓地摇了摇头。 “和你没关系。”顾长思沙哑着开口,霍尘连忙给他端来温润的水,“你别怪自己,兵行险着罢了,若非如此,这关难以过去,放心,我都心里有数。” 有数就有数到发高烧昏迷。 霍尘不忍心反驳他,用手抵了抵他的额头:“还头疼吗?” “不疼,就是累得慌,整个人往下垮。”顾长思喝了水舒服多了,躺回温暖的被窝里,“我好久没有生病了,所以发作格外凶险了些,你别怕。” 他往里挪了挪,示意给霍尘留了个地方,让他躺过来。霍尘叹了口气,挨着他躺下了,怕给他扇来冷风,说什么也不肯进被子里,只是贴着他在外面躺着,用手环住了顾长思的肩膀。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霍尘低声道,“昨晚我看见你那样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想……”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放在心里别让人知道。”顾长思打断了他,用力地闭了闭眼,“这事儿在皇帝那儿是过了,但在我这里还没有,谁在鼓动士子,这件事从头到尾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会查个一干二净,这亏我必不可能就这么咽下。” 他说到动气,一股痒意蹿上喉间,止不住地咳起来,霍尘连忙爬起来给他顺气拍背,一面安抚道:“行了行了,我的错,不该提的,你先把身体养养好,暂时别想这些糟心事,我这边即刻动手去查,你放心。”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顾长思之前鲜少生病,这次算是深刻领会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被霍尘安抚着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又闷闷地咳嗽起来,还有些发低烧,秋长若来枕过脉,说是风寒犹未褪尽,还需静养,又开了方子让人盯着煎好。 夜间霍尘把窗户检查了个遍,确认严实后刚想熄灯,就听门被叩了两声,崔千雀的影子摇曳生姿地落在门外。 顾长思当即要下床,又被霍尘止住了。 “得了得了,小女子知道殿下有感激之情,心里记着了,殿下要是挣扎着下床再着了凉,那霍大人只怕能把小女子生吞活剥了。”崔千雀闪身进来,还不忘重新检查一下门有没有关好,“行了,小女子可关严实了。” 顾长思只是敛眉道:“小叶。” 崔千雀身影一顿。 “没认出来你,是我之……” “免了。”崔千雀神色恢复如常,不见外地坐在靠窗的圈椅上,伸手给自己斟茶,“当年教坊司一把火后,方叶就烧死在里头了,这里没什么方家大小姐,只有一个南疆姑娘崔千雀,殿下不必以旧时称呼与我说话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顾长思追问道,“教坊司那把火,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又是如何变成崔千雀的?” 这话听着耳熟,崔千雀转着杯盖,嗤笑了一声,当时苑长记好不容易堵到她人,张口也是这么问的。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当年教坊司那一把火是我放的。”崔千雀盈盈地抬起眼,“教坊司那种地方,我不喜欢,一辈子只能为奴为婢,倒不如拼一把,说不定能闯出来一条别开生面的路,所以我放了一把火,趁乱逃了出去。” 其实她运气不是很好,教坊司大火乱作一团,她顺利逃了出去,一路向南,却赶上了南方洪灾,当时她藏身在一间小小破庙中,眼瞧着外面的河水暴涨,她一路冒雨往高处跑,却跑不过那汹涌的河流,像是伸出了一只手,一把将她拖进了水底。 她不会凫水。 或许这就是报应……她烧了教坊司,九死一生捡了命,可这终究是要丢掉的,于是又遇到了洪灾,便再也逃不脱这命数。 她在水底失去知觉,又被一只姑娘家的素手推醒。 “醒醒,醒醒,你还好吗?” 她睁开眼,一张娃娃脸出现在她的眼前,看见她苏醒时,那姑娘的脸颊上还有小酒窝:“终于醒了,姑娘,你还好吧。” 此后种种便如苑长记之前听闻所言,名叫崔千雀的南疆姑娘救了来自长安教坊司的方叶,而后那名心善的姑娘死在了瘟疫之中。 那南疆婆婆不知道的是,最后方叶是为什么顶着崔千雀的名字回到长安城的呢? 是因为临终时,崔千雀握着方叶的手,虚弱道:“方姑娘,我知你非池中物,心中有自己的执念和舍不下,我人至将死,有些事也看得透彻些。”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这世道既然不公,那我们想要什么就自己争,女儿家的手不比男人差,也要闯出个名堂给他们看看。我……我没什么能帮你的,最后一样东西,希望能替我长长久久地陪着你。”崔千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无声地说,“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你的身份。 从此,你要光明正大地走在世间,替我看遍春秋冬夏,走遍风霜雨雪。 * 一室寂静,崔千雀手中茶已温凉。 “罢了罢了,别做这种伤春悲秋的表情了,都过去了。”崔千雀合上茶杯,清脆的一声响,“殿下好好休养着吧,我就是过来看看,既然已无大碍,我就放心多了。” “那日夜间多谢千雀姑娘伸出援手。”顾长思撩起眼皮,“无论如何,我尚未亲口道一声谢。” 崔千雀笑笑:“殿下就不想问我为什么会主动帮忙吗?可不是苑大人劝我来的哦。” 顾长思摇了摇头,刚问完人家的遭遇又质问人家的心思,怎么琢磨都有些怪:“姑娘愿意讲,我就愿意听,如若不然,我只当姑娘是因着昔日旧情了。” “不是的,昔日旧情只是出发点,我这么做,是为了向殿下投诚。”崔千雀沉声道,“我知道殿下一直疑虑我的身份和立场,想必殿下也猜得到,如今京中,在你与皇帝的针锋相对之外,还有第三股势力,这股势力便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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