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朕?”宋启迎逼视着他,“顾淮,花言巧语不是你的长处,有时候当心话说多了,反而露拙。” “臣不是在花言巧语,陛下,臣是在实话实说。”他循循善诱道,“士子参加科举,为的是大魏,为的是效忠于陛下,如今是非已生,天下读书人本就处于心寒之畔,若真的再多加罪责,只怕真的要伤了大家的心了。” “臣仍是大魏子民,就必须要为国负责、为家负责,陛下龙颜震怒,是因为臣之过,是因为士子焦心而走投无路选错了投靠之人,但这不代表他们不相信陛下,恰恰相反,他们是担心扰了陛下清宁,这才转而来找了我。” 顾长思微仰着头,任由雨水垂落在他冰冷的面颊上,看上去是那么无助又无辜:“淮安遗风,宽悯众生。说的不只是淮安王,而是大魏宋氏皇室风骨。陛下细想想,您久居长安,可威名德风遍布宇内,才使四海臣服,八方来朝。若非您珠玉在前,怎会有淮安王上行下效,让士子文人明白,朝堂爱才惜才,不拘一格降人才,国家才会昌盛,天下才会太平。” 宋启迎无声地注视他的眼睛。 太难得了,顾长思以一种示弱的姿态跪在自己面前,太难得了。 他的脊梁好像永远不会弯折,他的头颅好像永远不会低下,宋启迎自始至终都记得,每每他叫这孩子起身时,顾长思从来都不是直起腰,而是先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那所有的不屈、骄傲、自矜,都在这双眼睛里了。 弯腰是为了礼数,可那双眼睛永远替他在向上看。 这是第一次,顾长思仰着头,向自己露出那纤弱的脖颈,好像自己伸出手就能掐碎他。 “照你这么说……” “三皇叔。”顾长思睁着眼睛,清凌凌地望着他。 宋启迎一怔:“你叫我什么?” “皇叔。”顾长思眼尾愈发红艳,泫然欲泣的模样,“三叔。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就是再蠢,也一直都明白,您是我的亲叔叔。” 宋启迎发出一声情不自禁的叹息。 “罢了,罢了。”他一拂衣袖,“长思,多少年了,朕没听过你叫一声三叔,多少年了。” “规矩礼节在上,长思不敢僭越,”顾长思暗中紧紧掐住虎口,“陛下是天子,长思只是人臣。” “天子亦有血亲。”宋启迎语焉不详地瞥了他一眼,“……你此番出来,那些士子知道你为他们来跪朕了?” 过了。 顾长思心底长舒一口气。 对于宋启迎这种人,吹捧与恩义并施是最好的手段,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他们之间亲情本就不多,简单提一二那是怅然,过多地提就要适得其反了。 言尽于此,顾长思收起那副小辈的谦卑,拿出臣子一样公事公办的态度来。 “不知。”顾长思摇了摇头,“臣从后门出来的,为了掩藏踪迹,请了十春楼的姑娘来。陛下是明君,何须用臣来跪,臣只是担心陛下一时因臣而气昏了头,才特来请罪的。” “倒是朕错怪你了,当真思虑周全。但你如此行径,倒也不怕那帮士子们出了什么差错,万一有要夜闯定北王府的,亦或者京卫按捺不住上去拿人的,你怎么办?” 顾长思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坦然道:“这是陛下的恩典,臣又如何能与陛下的雄韬伟略相提并论?” 宋启迎微愣。 与此同时,跪在定北王府门口的士子终于忍不得屋内的莺歌燕舞之声,不知是哪个冲动的,猛然站了起来。 “王爷!国贼当前,岂能耽于享乐?!让我等进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就紧绷的气氛瞬间如火上浇油,骤然炸了锅,蛰伏许久的京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按住那几个闹事的士子,拖着拽着要往下按。 “定北王!!!你忘了你父亲的风骨了吗?!你忘了你母亲的教导了吗?!你把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人晾在这里,你于心何忍!?!?” 混乱,无序,人仰马翻,乱作一团,混着雨水的嘈杂声闹成一片。 蓦地,一声暴喝响彻云霄。 “住手——!!!” 只见一辆马车从街角尽头疾驰而来,霍尘头戴斗笠,一勒缰绳,马车稳稳在众人面前停下,不等他再说些什么,一个人从马车中钻了出来。 士子与京卫面面相觑:“这是——” 那人素白的手一晃:“东宫。” “太子殿下!” 宋晖接过霍尘递来的雨伞,从容地下了车,他身穿四爪蟒袍,在阴冷的雨夜中仍旧贵气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本宫听闻此事,急急便来了。”宋晖一瞟京卫,“士子乃是我朝栋梁之才,你们大呼小叫地要拿人下狱,将本宫放在哪里?又将陛下置于何地?!” “太子殿下……” “本宫今夜的话便是陛下的心意,你们听好。”宋晖冷冷地扫视过每一个人,“陛下为国祈福,长居临星宫,可心一直挂念着科举舞弊案,每日三令五申,必要三法司查个清白,不放过任何一个贼人,若敢维护或暴毙,与国贼同罪。” “同样的,陛下心爱人才,明白士子们今日不过是操之过急,不会追究,但也请各位稍安勿躁,三法司必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宋晖高高举起令牌,“本宫向各位保证,若此事偏袒任何一人,尽管来找本宫,本宫会亲审此案,绝不姑息。” 好一番恩威并施的话,京卫、府卫、士子三方各个没了声息,宋晖见效果达到,放缓了语气道:“好了,下了这么大雨,本宫也来了,还在这里杵着不睡觉做什么?真打算明天一个个的着了风寒便顺心了?赶紧着,京卫把士子们送回会馆,府卫也把残局收拾清楚,早早歇着。” 这下没人再敢说“不”,纷纷行礼道:“是。” 宋晖这才长叹一口气,众人纷纷散去,他后撤几步,转头看向霍尘:“满意了?” 霍尘当即低头:“臣不敢。” 宋晖皮笑肉不笑,不是怪罪,而是他想起这人今晚急急忙忙地敲了东宫大门,还以为宫里闹了刺客,霍尘言简意赅地说完,他就忙不迭地来了。 顾长思那厮倒是真的会找人使唤!!! 宋晖暗自磨了磨牙,面上还是露了个笑:“那咱就……” “殿下回去吧,路上慢些,我给您找车夫。” 宋晖:“怎么,你不跟我回去?” “我要去找阿淮。”霍尘的担忧已经要溢出来了,“他现在还在临星宫,这么久还没回来,我放心不下。” * 霍尘急急忙忙赶到的时候,顾长思刚被内侍扶起,一点一点地往外挪。 他浑身湿淋淋的,全靠内侍撑着才能走几步,走路时跛得厉害——他那条腿今夜在雨里泡了这么久,早就闹腾得厉害起来,几乎连走路都会发疼。 霍尘看见他惨白的唇色,当即怒火就蹿了起来。 顾长思先一步按住了他,虚弱地摇了摇头。 霍尘焦急道:“你伤到哪儿了?” 顾长思没说话,只是对那内侍打了个手势让他回去,整个人从善如流地靠进霍尘敞开的怀抱里,那股热浪瞬间笼罩了他,暖得他几乎潸然泪下。 他今晚说了好多违心的话,说了好多连自己都恶心的话,腿疼,头也烫,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回去换身衣服睡一觉。 霍尘心疼地不知道怎么搂他,恨声道:“他打你了?还是怎么了?” 顾长思再度摇了摇头,说出话来嗓子都有点儿哑:“就是……就是跪久了。” 他那腿能跪吗?! 霍尘怒极,几乎要直接冲到临星宫去。 顾长思扯住了他的衣襟,缓缓、缓缓地摇头:“你别去,你……你陪陪我。” 他瞧着好憔悴好虚弱,霍尘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被他这副模样打碎了,紧紧地环着他:“好、好,我陪着你。” “我想、我想回家。”顾长思往他颈间缩了缩,“我好冷,怎么这么冷,今天雨怎么这么冷。” 霍尘已经把大氅给他裹严实了,闻言二话不说脱了自己的外衣,再度给他披了一层,口中不住安慰道:“不冷了,不冷了,我们回家,回家就不冷了。” “腿……腿疼,每一步都好疼。” 顾长思肤色本就白,被雨淋的仿佛一尊放置在雨中的瓷器一样,用的力气稍大些仿佛就能把人弄碎。 霍尘低声道:“我带你回去,抱紧我的脖子。” 顾长思依言照做。 霍尘一手举着伞,另一只手使劲儿一托,把人拦腰单手抱了起来,他也顾不得会不会被谁看到,就这样一手撑伞一手抱人,再度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流光溢彩的临星宫,转头走进了滂沱的雨幕里。 * “热水!衣服!快点儿!” 霍尘把人刚抱回定北王府,顾长思的额头就滚烫地烧了起来,这病来的又急又凶,霍尘唤了他几声都叫不醒,吓得祈安赶紧托人去请秋长若。 定北王府中的姑娘们演完了戏散了,只剩下一片繁华过后的宁静,还带了些潦草的寂寥,顾长思被霍尘放进浴桶里,又一口一口地哺下去一碗姜汤,才把人擦干净了换上干净舒爽的寝衣,抱回被子里。 霍尘身上犹有雨渍,苑长记劝他去换一件,他浑然不知,只是紧紧地攥着顾长思的手,那只手骨感又冰凉,连指尖都带了病重的苍白色。 “长若姐来了。” 苑长记匆匆把人带进来,秋长若显然是梦中惊醒,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只往床上看了一眼就赶紧抽出脉枕和金针,拨开其他人坐下。 霍尘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 秋长若眉心微蹙:“霍哥,我这样没有办法诊脉。” 霍尘如梦初醒,轻缓地将顾长思的手放开。 却不料他手刚刚离开顾长思的掌心,本就睡不安生的顾长思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吓了所有人一跳,秋长若刚想伸手去摸他的眼皮,就听他浑浑噩噩地说起了胡话。 “哥……哥……!”他语气无助极了,“别走,别走!你回头、回头看看我。” 他那声音太过悲怆,听得在场的人几乎瞬间红了眼眶。 秋长若当机立断,抓过霍尘的手再度塞回了他的手心。 那样急促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下来,一颗滚烫的泪珠在顾长思眼角慢慢凝聚成型,顺着眼尾滴落下来。 “你别离开我……我不想、不想再一个人了。”顾长思紧紧抓着他,手指都陷进他的皮肉里,“爹走了,娘也走了,若是连你也走了,我又该……又该何以为继啊?” “我到底还在坚持些什么?我又该在坚持些什么?” 霍尘俯下.身,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微凉的脸颊贴住他滚烫的额头,让自己滚落的泪不要留在他的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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