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思终于开了口:“士子……年轻的士子,寒窗苦读数十年,才走到这一步,祈安,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吗?” “他们是大魏的未来,是大魏的希望,是大魏最纯净、最有生命力的血脉,是以后朝堂上冉冉升起的新星。”顾长思涩声道,“这不是什么淮安遗风,而是我本身就清楚,身为皇亲国戚,我们得保护好天下读书人,才能不使希望断折,血脉流干,朝堂才能纯澈清白。” “但是……” 如果保护了他们…… 霍尘握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 那你怎么办? 顾长思定了定神,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其他事先放下,祈安说得对,这件事必得在皇帝发作之前压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于我于他们都是这样。” 他仿佛下定了决心:“我去临星宫。” “王爷!?” “阿淮!?” “这件事情既然皇帝已经知道了,装聋作哑不是我的风格也不是皇帝的风格,先发制人,且看能不能成吧。”顾长思心念百转,“祈安,你现在即刻去教坊司,去替我请一队舞姬来。” 祈安不解,但还是应下了。 “霍尘,”顾长思掏出自己的令牌,“帮我去一趟东宫,找太子殿下,你把事情告诉他,他会懂得我的意思。” 霍尘迟疑着接下了令牌,担忧道:“我的身份去皇宫倒是方便,但太子能向着你吗?他毕竟是宋启迎的儿子,而且我去了东宫,你自己一个人去临星宫吗?” 顾长思按了按他的手腕:“我自己去,放心,我有数,你且去。” “阿淮——” “霍大人还是听殿下的吧。”一道清亮的女声打破了屋内沉闷,灯光一晃,苑长记和崔千雀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殿下,教坊司涉及官府,只怕明日更加沸沸扬扬,小女明白殿下之意,若是信得过小女,小女调一支十春楼的歌女舞女过来,一样能够达成殿下想要的局面。” 已经顾不上为何苑长记和崔千雀会赶过来了,顾长思盯着她眼中熠熠闪动的微光,点点头:“有劳崔姑娘。” 外面依旧下着瓢泼大雨,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十春楼的姑娘们袅袅娜娜地抱着各式乐器翩然走向了定北王府,越过那一派黑压压的坚毅士子们,视若无睹地叩了门。 崔千雀亲自打开门,脆亮的声音越过重重雨幕:“总算来了,让定北王殿下好等。” 她柔弱无骨地倚着门:“快进去吧,里面好酒好菜都备上了呢。” 姑娘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热热闹闹进去了,门外的士子在雨幕里打了个寒颤,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守门人。 “王爷什么时候才肯出来见我们?” “哟,公子且先等等,已经让人通传了。”崔千雀一甩水袖,扑了那守卫一脸,给人扑得晕头转向,好半天才续道,“这不是……王爷府上有客人。” 府上有客的定北王殿下就是趁这个乱,急匆匆和霍尘与祈安从后门溜了出去。 几个人在后门分离,顾长思撑开伞,临走前又被霍尘拉了一把。 “别冲动,保护好自己。”霍尘深深地盯着他,“我不想我们再在牢狱里相遇了,行吗?” 雨水砸在他的眼下,像是一颗泪珠一样闪烁不定。 顾长思伸出手,替他抹去了,顺势摸了摸他的面颊:“你放心。” * 临星宫因着圣驾至此,从人迹罕至的奉神之所变成了人群簇拥之地,已经深夜了,临星宫还亮着灯火,一层层照上去,成了长安城中一座灯楼,在漆黑的夜色里格外耀目。 侍卫脚步一动:“何人?” “我。”顾长思微微抬高雨伞,伞面下是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睛,“本王有要事,想要面见陛下,劳烦通传一声。” “定北王殿下。”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这……” “很为难吗?”顾长思目光盯着整座楼的璀璨灯火,“我看陛下仿佛还没歇息。” “王爷,不瞒您说,卑职刚刚听见屋里有东西砸翻的声音,”其中一个侍卫神秘兮兮道,“……怕是又有什么人惹陛下不高兴了,卑职劝王爷一句,还是避避风头吧。” 顾长思闭了闭眼,心道,是,这不惹他不高兴的人还送上门来了吗? “劳烦通传一声,本王今夜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陛下,的确是十万火急之事。”顾长思不多加解释,只是道,“有劳了。” “王爷何必去触这个霉头呢?”侍卫劝道,“这几日陛下多烦心,您也是知道的呀……” “有劳了。” “……” 胶着间,临星宫大门轰然打开,内侍捧着一卷圣旨急匆匆地扯了一把雨伞要走,顾长思目光一凛,侧身拦住了他。 “王爷!?”内侍很是惊诧,“你怎么会在……” “这么晚了,陛下有何事如此焦急。”顾长思钳住他的胳膊,“雨夜都要急匆匆下旨,事情想必不小。” “这……”内侍为难地支支吾吾,顶着顾长思锐利的目光,自暴自弃道,“王爷,恕奴婢直言,今夜陛下有什么要紧事……您不清楚吗?” 顾长思攥得他更紧:“恳请公公为我通传,此事我有话要讲,这道圣旨还请缓一缓。” “这……”内侍道,“陛下还真不愿意见您……” 话音未落,顾长思猛地扔了雨伞,瓢泼大雨瞬间砸至他的身躯,滂沱大雨中,他一手钳着内侍,另一手一掸衣摆,飞扬的衣袂如同雨中睡莲一般翩跹而落,扑通一声,他跪在滂沱雨幕里。 “王爷!?” “臣顾淮,漏夜前来,打扰圣上歇息,是臣有罪,但臣恳请见陛下一面,望陛下恩允。” 他后背挺得直直的,雨水在他膝下积成水洼,寒冷的潮气沿着他的膝头弥漫上来。 临星宫的灯火闪都没闪,那句恳求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只有手足无措的侍卫和内侍在沉默中陪着他。 “臣顾淮,漏夜前来,打扰圣上歇息,是臣有罪,但臣恳请见陛下一面,望陛下恩允。” 这是顾长思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为着礼法、不属于请安,而是真正对宋启迎屈膝而跪,大雨沾湿了他的眼睫,雨珠挂在那里欲坠不坠,他的左腿旧疴也跟着凑起热闹,从骨子里泛着酸痛。 临星宫依旧鸦雀无声。 “臣顾淮,漏夜前来,打扰圣上歇息,是臣有罪,但臣恳请见陛下一面,望陛下恩允。” 内侍实在看不下去,轻声道:“王爷,奴婢为您去通传一声吧,您这样喊,只怕陛下是听不见的。” 听不见?怎么可能听不见。 顾长思心中暗讽,他明明在这小内侍闪身出来的瞬间,看到了一楼大殿中一闪而过的明黄色龙袍。 宋启迎心中有气,对着士子们发那就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对着自己发那就是看顾长思心有多诚,宋启迎不可能因为这件事而下令对顾长思赶尽杀绝,但这股气若是不出,顾长思才算走进了死局里。 此后每走一步,都是错。 所以他跪在这儿,就没想过一跪就能把人跪出来,他就是要把这份心诚送给宋启迎,顺带着把降罪于士子们的圣旨拦下来,这就是他今天来临星宫的目的。 至于什么时候能见到皇帝,打消些因为这事儿而生出的忌惮和揣测……那就真的只能看天意了。 顾长思不动声色地揉了揉作痛的腿,勉力摇了摇头。 “方才通传不了,这会儿又有什么用呢,劳公公陪我一会儿了。”顾长思脸色在短短一刻钟内瞬间惨白下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子候着陛下是应该的。” “您的腿……” “无碍。”顾长思撑着膝盖,“我会等到陛下愿意见我的那一刻,无论是今夜,还是明早。” “那您也撑把伞吧。”内侍把吹飞在一旁的伞给他捡了回来,“这样冷的雨,冻坏了可怎么好。” 顾长思依旧还是摇头,做戏做全套:“不必,顾着你自己吧。” 内侍看他沉默地跪在那儿,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退了退。 顾长思眼风如刀:“不许走。” 内侍被吓了一跳,只好像个鹌鹑一样站下了。 天地间寂静无声,只有大雨哗哗坠落,顾长思全身都湿透了,贴着身体的那一层衣服一阵一阵地发寒,春天的雨还是太凉了,冻得他指节发白,蜷缩都带着些僵硬。 他感觉到自己额头好像在发热,用手背抵了抵,却发现手背已经太凉,感受不到正常温度了。 脑子里混沌起来,临星宫在他眼前变得影影绰绰,他一时恍惚觉得自己还跪在雨里,一时好像又回到了淮安王府,亦或者是皇宫中的长庆宫。 城楼上,他的父亲抱着还年幼的他,指着城根下那群年轻的、朝气蓬勃参加殿试的士子们道:“小晞,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他们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每个人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饱读圣贤书,要为这个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宋启连温声道,“我们要保护好他们,科举清白则仕途清白,仕途清白则朝堂清白,朝堂清白则国家清白,记住了吗?” “记住了。”顾长思眼皮愈发沉重,掐着自己苏醒过来,“我……我一直记得的,父王。” 一道闪电重重劈下,白光晃过,不知道跪了多久,紧闭的临星宫大门终于打开。 顾长思紧紧攥住拳,纵然那般难受,他的身姿依旧笔挺,就这样跪着了身子,看着临星宫明亮的灯火前,邵翊撑开了一把雨伞,身前是披了一件外袍,面色沉重的宋启迎。 终于…… 顾长思唇角浮现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 终于肯见我了。 我赌赢了。
第78章 高烧 邵翊扶着宋启迎,悄声道:“陛下,留神脚下,有积水。” 宋启迎面容冷峻,没理他这句话,一脚踩进了水坑里,鞋袜湿透,他仿若不觉般一步一步走进雨中,凑近了冻得发抖的顾长思。 顾长思奋力抬眼,嘴唇都是青白色。 “冻成这样是要给谁看?”宋启迎伸出一根手指,勾着顾长思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知道跪了多久了吗?” 顾长思艰难地摇了摇头,又迟钝地点了点头。 宋启迎蹙眉道:“什么意思?” “跪到……陛下终于愿意见臣了。”顾长思脸色惨白,唯有眼尾泛着红,“臣多谢陛下宽仁。” “宽仁?那不是你爹你娘么?关朕何事。”宋启迎丢开手,瞪了一眼缩在一旁的内侍,“朕让你去传旨,你是手脚被剁了还是耳目被蒙了?话都听不明白,是想抗旨吗?!” 内侍悚然跪下:“奴婢不敢!!” “是臣不让他去的。”顾长思浑身都在抖,太冷了,腿也太疼了,他根本遏制不住身体的本能,于是显得更加可怜苍白,“臣是为了陛下,才拦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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