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年何吕乃是陛下一手提拔,说何吕这些腌臜事陛下丝毫不知,我是不信的。”有人阻拦道,“若是如此,万一陛下包庇贼人,我等岂不是更无出头之日了。” “那怎么办?难不成就这样等着三法司裁决,什么都不做吗?万一真的轻轻放过,公理何在?!”振臂高呼那个不屑道,“古人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此等宵小绝不能被草草放过,我就是如周太傅那样一头撞死在承天门前,也要讨个公道!” “莫急莫急,公子莫急。”人群中蓦地冒出来一道声音,“我有个主意,愿意与同袍们分享,不知是否能有所助益。” “你有何高见?” 那个一直不作声的道:“我听闻,文帝朝先太子、淮安王宋启连在世时就分外爱惜人才,曾与白身士子一起泛舟湖上,吟诗作对,淮安王妃也曾经是为民请命的通政使顾大人,公正廉洁,光风霁月,二位虽然仙逝,但风骨犹存,定北王依旧在京,想必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传闻中,那定北王与陛下水火不容,怕是不好——” “就是因为水火不容,所以若能得到他的支持,陛下也不得不看在定北王的面子上,亲自审理此案。”那人神秘兮兮道,“放眼朝堂,敢和陛下对着干的,也只有定北王殿下了吧。” * 霍尘走后,顾长思就没再动过午饭。 直到一桌子都变成了残羹冷炙,祈安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他要不要再喝些。 顾长思攥起拳头,在眉心重重地抵了抵:“都撤了吧,不吃了。” 他不得不承认,哪怕当日他狠狠地抽了邵翊一记耳光,哪怕他言之凿凿说自己相信霍尘,但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口子,心底的疑窦就会丛生,再配上霍尘接二连三的反常,那团疑云就像鬼影子一样,在他头脑中徘徊不去。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更何况是两个心意相通、两情相悦之人,他与霍尘之间建立了信任,就不该再在上头增添伤痕,可是…… 顾长思敲了敲额头。 可是他生来并不是个多么开阔疏朗的性子。 年少时淮安王府的跌宕、皇帝的敏感多疑让他注定不可能相信无私奉献,相信世界上有纯真的善与爱,霍尘是那个唯一的意外,可照样也有一些不敢让他窥见的暗影。 他尊重霍尘,但不代表他能够一丝一毫都不担忧。 定北王府是待不住了,顾长思自暴自弃一样地出了门,去玄门陪秋长若晒药。 秋长若平日里不当值就在玄门里,尤其是接手了霍尘的失忆之症后,几乎把自己泡在了药罐子里琢磨南疆蛊毒之谜,如今春来天气正好,她也想换换脑子,便把挑拣出来的草药一一摆出来晒干,准备研成粉后制成药丸。 顾长思满头疑云出门的时候,天气骤然下起暴雨来,秋长若刚刚把摊子铺开就撞上了变脸的天气,只好认命一样地往回搬。 “你怎么来了?”秋长若放下药材筐,转头就看见了雨幕里的顾长思,“最近哥舒冰的事闹得凶,听说陛下第一次如此回护你,给你安排了不少府卫保护,说你在家待了很多天吧,偏偏下雨的时候出门,腿疼不疼?” 顾长思一言不发地拎过一筐草药,二话不说开始帮她往里搬。 秋长若挑了挑眉:“心情不好啊?和霍大人吵架了?” “没有。”顾长思闷闷地,“他能跟我吵架?” “也是,他见到你就乖得不行。”秋长若偏头看着他,“那是为何?我看这几日陛下也没有找你的麻烦。” “心里乱。姐,你和……”顾长思抬眸时撞进秋长若清亮的目光里,他想到秋长若与裴子澈之间本就知根知底、全无保留,又想到自己与霍尘秘密缠身,就又把询问吞了回去,“罢了,没什么。” “跟我你还藏着掖着。” 秋长若这么说他,却也不逼着他,只是拎起另一筐放在他身边,两个人沉默地忙碌起来。 片刻后,秋长若望着外面的雨幕温声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医吗?” 顾长思停下来:“因为你有天赋?” 秋长若很轻很轻地摇摇头:“为医者,父母心。金针入穴、抚腕断病,可当血染山河、万里悲哭之时,医者同样束手无策,唯愿我能一针封病灶、手起刀落除根患,朝堂芸芸百余人,都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效力,不是效力为一人,而是效力为脚下这万丈河山。” 有风拂过她的长发,她挽了一下,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这是我当年拜在玄静师父门下时,她问我为什么要学此道,我告诉她的话。我当时想,我从医,就是要救人命,挽山河。可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后来我才明白,医者救人命,人心却难测。”秋长若晃了晃手里的那筐白术,“我能够诊治失忆之症,但我窥不破记忆之中有什么,同样的,我能够给你的腿伤诊疗一二,却难医你真正的创伤与悲痛。这时候你需要的不是我这个大夫,而是你自己。” 顾长思看着她发愣。 秋长若很温柔地劝导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觉得,霍大人是好人,他对你也好,是真的喜欢你,有些事情你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两个人彼此坦诚信任,才能够走下去,不是吗?” “可我不知如何开口。”顾长思脸上浮现一丝懵懂,“他也不知,横贯在我们之间的东西太多了。” “那就一件一件来。”秋长若理顺了他的长发,“别怕,长思,师父与我、长记、长念,我们都陪在你身边,不要着急,一切真相都会水落石出,总有一天,误会会解开,冤屈会洗刷,你们、我们、天下的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我知道你想要完全相信一个人很难,但霍尘是个好选择,或许你可以试试。”秋长若鼓励他,“试试,完完全全地、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试试吗? 其实他一直在试的,包括他告诉霍尘不必将所有都告知于他,那都是他的真心实意,可每当触及那些不可言说时,理智告诉他要相信,总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在问为什么不能说。 这种拉扯感太难受了。 秋长若仿佛什么都明白,只是劝他,你再试一试,再勇敢一些,有时候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人,也是需要一种莫大的勇气的。 外面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可秋长若一席话如同温泉水,淋漓在顾长思那被风雨吹得冷飕飕的心间,一阵泛着热气的暖,直到他回了府中都没能消散,进屋的时候起码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他在外面受了风,腿上后知后觉带了些酸痛,祈安心知肚明地给他提前放好了热水,让他进去泡一泡。 顾长思宽衣解带进屋,抬头看见了等候的霍尘。 霍尘脸色不大好看,几缕发丝潮湿地搭在额前,用手试着水温。 顾长思呼吸一滞:“你回来了?” “今天中午——” “今天中午——” 两个人双双开口,又不约而同一顿。 霍尘做了个你先讲的手势。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顾长思艰难地措辞,他想起秋长若说的,勇敢,要勇敢,“我……我不是不相信你,我会相信你有处理好一切的能力,你只需要大胆去做,我会耐心等你的答复。” 霍尘焦急的目光一寸一寸软了下来,起身过去主动拉他的手:“你心急是应该的,怀疑也是应该的,我知道对于你来说,疑云都飘在眼皮下,不去探究实在是很难,但你放心,我会尽快给你答复,好吗?” 他的语气也软下来:“别生我气就好。” 顾长思摇摇头:“没有,没生你气。” “今天真是吓死我了。”霍尘搂着他,“何吕说你自顾不暇,我当时都快吓疯了,你……你没遇到什么事情吧?” “自顾不暇?”顾长思歪歪头,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狐疑道,“没有啊,我今天什么都没做,就去了一趟玄门,跟长若姐说了会儿话,然后就回来了。宫里……也依旧没有什么动静,按理来说有麻烦的不是他吗?关我什么事。” “那就好,我就说那个人疯疯癫癫的,说的都是些半信半不能信的。”霍尘沉声道,“但有件事,我还是得告诉你一声,你心里有个底。” “怎么?” “何吕说——” “王爷!!!”祈安猛地撞门摔了进来,屏风后的两个人吓了一跳,赶紧出来看,发现祈安浑身湿透,显然是着急地连伞都忘了打。 “何事如此惊慌?”顾长思上前把人扶起来,“慢慢说,别着急。” “士子……士子!”祈安吞了口唾沫,“参加会试的士子,现在齐刷刷地都在……都在……” “在哪儿?”顾长思眼神凛冽,“他们怎么了?!” “都在王府门口!”祈安慌得语无伦次,“他们都……那么大的雨,他们都齐刷刷地跪在门口,说让王爷替他们主持公道,替他们向陛下陈情,替他们向陛下要一份公正清明。你不答应,他们就一直跪,直到你愿意替他们做主为止!”
第77章 雨幕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定北王府外黑压压一片。 士子们跪在大门紧闭的定北王府门前,雪亮的闪电划过苍穹,照亮他们年轻又坚毅的容颜,雨水顺着他们的鼻梁滑落,滴进身前的水洼里,叮叮咚咚,像是顾长思杂乱无章的心跳。 他没由来地一阵眩晕,伸手撑了一把屏风,又被霍尘稳稳托住。 霍尘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是求王爷发扬淮安遗风,将当年淮安王和顾大人爱惜才子、宽悯众生的风骨发扬光大,垂怜他们。”祈安哆嗦着手,“他们一路从会馆浩浩荡荡走到定北王府,京卫怕出事派人跟着来了,这样的事情,怕是……怕是陛下也有所耳闻了。” 这才刚刚消停了多久! 顾长思脑子里嗡嗡作响,淮安遗风,宽悯众生,这八个字处处戳在他和宋启迎之间最敏感的地方,他们堂而皇之地来跪定北王府,是觉得圣上不仁,还是觉得当年先太子不复立是大魏的举国之憾? 士子最是纯澈无暇,拳拳爱国心下是一片赤忱热血,此番举动想必想不了太深,那么背后一定存在有心之人鼓动扇风,在幕后纵横捭阖。 谁?何吕?!还是谁!? 不过现下已经无暇去想这件事了,祈安扑通一声跪在顾长思面前。 “王爷,这件事情已经闹了起来,陛下绝对是要龙颜大怒的……您还是赶紧着想想怎么办吧?” “想要抽身出来,要么就把罪责推到士子头上,但陛下加重疑心和忌惮是必不可免的了,但如果不把罪责推走,王爷,你就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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