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说,是因为我身份不清,我不敢说何吕的那些事到底与我、与我的黑户之事有没有关系,我曾经以为他是我这辈子不共戴天的仇人,可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一定是这样的,那些仇恨与恩怨或许不在我身上。”霍尘语速快极了,“阿淮,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你的处境已经够艰难了。” “所以……”顾长思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后响起,“所以你当时在嘉定城,和梁执生在那间酒肆里说的事情,就是与何吕有关,对不对?” “对。”霍尘咬了咬牙,“所以我着急,我想快点知道我是谁,我才今天早上起了大早去找封长念,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档子事,礼部上下被捕,我担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更或者是一箭双雕之计,我慌极了,我要找何吕问清楚。” “明白了。”顾长思缓缓抬起手,在他的后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去吧。” “阿淮……” “去吧。”顾长思推开他一些,“我也说过,纲常礼法为基,在此之内,你所做之事,若非你自己愿意告诉我,否则可以不说。” 霍尘没动。 顾长思果然抬手,掐住了他的领子往前一拽:“但有一点,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我那些话是对侍卫霍尘说的,不是对我的心上人讲的。” 他拽的用力,霍尘感受到一阵轻微的窒息。 “对我的心上人,我只能够忍到你恢复记忆的那一天。” 霍尘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瞳里:“好。” * 霍尘前脚进了刑部,后脚瓢泼大雨就砸了下来。 这还是开春以来第一场瓢泼大雨,电闪雷鸣间,雨点噼里啪啦地坠落下来,砸在人身上都带了些疼,明明暗暗的闪电将本就阴森的刑部大牢劈得如同人间炼狱,何吕瑟缩在角落里,一阵刺目白光后,面前出现了个人。 霍尘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俯视着他。 何吕浑身都是伤,鞭痕、烙铁,几乎把这个礼部尚书折磨得体无完肤,他鬓发散乱地萎在墙角,看见霍尘的时候不敢相信般地拨了拨乱发,张口间,白牙上都覆了一层血色。 “是你……是你……”何吕干裂的唇翕动着,“你来了,你真的、真的来了。” “什么?”一场大雷过去,霍尘没听清他仿佛喃喃自语般的低吟,侧了侧耳朵,“我没听清。” 何吕已经屁滚尿流地爬了过来。 他紧紧地扒住铁栏,脸都扭曲变形,落在霍尘眼里是说不出的丑恶:“你来了,霍指挥使,是陛下有旨意要放我出去了吗?是我要官复原职了吗?” 霍尘嫌恶地退了两步:“……你想得真美。” 何吕的笑容猝然凝固。 半晌,他又疯了似的转动着浑浊的眼珠,叨叨道:“不、不!陛下、陛下不能处置我,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告诉他,告诉他遗诏的事,告诉他淮安王妃和遗诏落入狼族的事,他怎么、怎么会……” 霍尘一把薅起他:“你说什么?!” 他那串疯话乱七八糟的没有逻辑,但霍尘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淮安王妃”“遗诏”几个词,那一刹他心神俱震,他本以为何吕牵连的是自己,却没想到千算万算,莫非……他还是早早地掺和到了皇帝与顾长思之间?! 他又知道什么?他又干了什么?! 何吕已经吓疯了,由此更疯癫,鬼叫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开我,霍——” 像是卡了一口痰,他嗬嗬地咳嗽起来,霍尘捏着他的领子,任由他咳了个山崩地裂,到最后一口血沫被吐出来,何吕终于倒过气来,连眼神都清明了几分。 “霍尘……”何吕低着头,缓缓地、缓缓地平复呼吸,“霍尘……霍指挥使,霍佥事,霍捕快。渭阳城黑户……” 他的语速正常了许多:“……那天,你没有跟我说实话吧。” “何吕,你胆子比我想的大得多,你的手伸得也比我想象中的长得多。”霍尘恶狠狠道,“你方才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别急,别急。”何吕含糊道,“我岁数大了,很多事,我都……我都记不清了。” “但我依旧能够记得清的是,当年渭阳城,我的确收了贿赂,让一个官宦之后,顶了一个白身之人的科举名额,进入会试,”何吕目光略带挑衅,“你是来问这个的,对吧?” 他眯着眼:“你是谁?你到底……到底是谁!?” “你先说你到底做了什么!”霍尘卡住他的脖子,“不然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你送啊,你送我去见阎王,你就永远都不知道当年的真相,而我,会把你和哥舒骨誓意图刺杀岳玄林的事都捅出去,来啊,谁怕谁啊!!” 何吕阴森地笑:“怎么了?怎么不再用力了?霍大人,你的本事不小,跟哥舒骨誓一条心还能亲手断他臂膀,怎么,你是上演苦肉计,还是断尾求生,只为了还能有脸在顾淮面前晃悠啊?” 不对……不对! 何吕的笑容愈发张狂,霍尘松开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怎么会知道哥舒骨誓的事?!又为什么突然站出来要核实自己的身份?! 不能被他激怒后完全跟着他的思路走,否则全乱了。 霍尘缓缓退后两步,盯着何吕那鬼魅一样的表情,定了定神:“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又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这些。” “你不知道?”何吕跪坐在地上,“你知道,你不敢承认罢了。有人都告诉我了。” 何吕歪歪斜斜地靠在那儿:“我被算计了,被那么多人算计了,但没关系,霍大人,你也被算计了。” 他这么说着,目光却开始发虚,不过是半天的拷打,已经让他痛不欲生,他后悔过,却不由得想起那日他收到密信,从礼部匆匆追出,一路剥丝抽茧,终于摸到了公文的来路。 而他见到那个人时,他才惊觉,不是他能够找到那个人,而是那个人等着他来找自己。 邵翊坐在聚仙楼中,已经恭候他多时了。 “邵大人……” “恭候何大人多时了,我查到了些东西,估计何大人会有兴趣,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何大人了。”邵翊慢条斯理地摇着他手中那把素白的扇子,看上去像是要羽化而登仙,“何大人来此,想必也是有话要与我说。” 邵翊是何等人,一路摸爬滚打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就用了短短的这几年,无论是心计还是聪慧,何吕自知远远不及,只好沉默。 “下官不太懂邵太保的意思。” 邵翊一点都不诧异他会嘴硬,毕竟在这老匹夫心里,当年事发时自己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拿不到什么证据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他也不急,从桌上拿了个橘子慢悠悠地剥。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何大人当年敢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就没有想过有今日?”邵翊一瓣一瓣地掰着橘子肉,“何大人当年上密折,告诉陛下说当年淮安王妃坠崖乃是幌子,实际上在坠崖前安排了人,遗诏偷偷从渭阳城出,送到了狼族王陵之中,陛下为了佐证这件事,也为了让你能够在这件事情上继续出谋划策,于是趁着方郜案后官宦空缺,才让岳玄林调你过来。” 何吕脸色骤然惨白,邵翊知道的比他想象中详细又准确得多。 他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陛下这是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眼巴巴地要离开渭阳,还以为你是急于升官而已。嘶——要是陛下知道了,你主要是为了逃避因科考舞弊而杀人的祸根,才递了那道密折,借岳玄林的手逃离是非地,你会怎么样呢?” “扑通——”,何吕比邵翊足足大了两轮之多,但跪得极其痛快且没有骨气,邵翊也好不心虚,坦坦荡荡地受了。 “还请邵太保指点迷津,下官当时只是……” “一时糊涂。”邵翊替他把剩下的话说完,“可你手脚不干净,留了祸端,知道吗?” “祸端……”邵翊眼珠转了转,“不、不会!我听手下人来报,说那一家三口都死得透透的,那孩子被他娘亲放在井里,想让他逃过一劫,但还是被发现了,也杀了。” 邵翊眼睫一抖:“哦?孩子杀了?” “杀了!千真万确!” “那就奇了怪了。”邵翊歪了歪头,“如今有人顶着这孩子的身份回来了,到底是你手下人办事不利,还是……有人来对付你了?” 轰隆一声巨响,何吕睁开眼,霍尘犹在盯着他看。 “霍大人,别总盯着我看,看到底你也看不出什么花来。”何吕虚弱地靠在墙壁上,“你也被算计了,我当年下手很干净,你不可能是霍氏夫妇的儿子,你被人用来对付我了,我也是,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风了。” 邵翊给了他一条死路,却给了他妻儿一条坦途。 他答应何吕,只要让何吕听他的,对霍尘要说什么话,对顾长思又要说什么话,这些话说完,他就护送何吕妻儿隐姓埋名,平平安安地过好余生。 霍尘咬紧牙关:“何大人倒是对自己的罪孽清楚得很。” “人是能够记得自己有多缺德的,好事不见得记得深,坏事一定,尤其是人命。”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曾经我也辗转难眠过、愧疚过,多了,就淡了。” 霍尘偏了偏头,牢狱外瓢泼的雨点顺着窗户飘进来:“但就不必替别人数着了,尤其是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我不接受,也从未和哥舒骨誓同流合污过。”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得很。”何吕阴森地笑,“不过我还是信告诉我一切的那个人。” 霍尘一颗心沉了又沉,那一句“是谁”被他吞回肚子里,转头就走。 何吕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兜兜转转还是这些话,也不会有什么别的了。 不过,既然有人告诉了何吕哥舒骨誓和自己的事情,说明这个人起码和哥舒骨誓有一定联络,而这个人在长安……得立刻告诉顾长思!哥舒骨誓的手已经伸到了这里,下一步…… “霍大人,你是要告诉定北王,哥舒骨誓和长安城中之人有联络的事吗?”何吕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劝你别白费心思了,定北王殿下现在……” 霍尘脚步一刹:“什么?” 何吕拢起袖子:“定北王殿下现在,想必自身难保。”
第76章 青衿 会馆里已经吵翻了天。 义愤填膺的年轻士子们痛斥何吕的罪状,几乎要写上成百上千篇诗文来痛骂宵小,何吕收受的贿赂、找过他疏通关节的名单被钉在墙上受百人唾骂。 “同袍们,此人一路升至礼部尚书,上下沆瀣一气,我等数十年苦读圣贤书,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有一年轻士子振臂高呼,“如今三法司下场,但何吕此人奸诈,刑部又与礼部同属六部之内,难保那刑书郭越会不会官官相护,为今之计,不如我们直接面呈天子!请陛下做主!必不可能放那宵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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