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秋倒是记得清楚:众人理解任蔷的担忧,她是怕浮肿腐烂的曲天阳会引起年幼儿子的恐惧,因此不肯让包括曲洱和栾秋在内的弟子入内帮忙。 是这两个女人亲手料理了一切。 “……所以实际上,除了曲青君和任蔷,没有任何人亲眼看见曲天阳身上的致命伤口?”沈灯的目光落在于笙脸上,“浩意山庄也有绝顶枪法‘浩然枪’,这枪法是山庄女弟子都要练的。曲青君必然也练过。” 于笙和栾秋在这问话中都沉默了。只有栾苍水迅速接话:“如果曲天阳是曲青君刺杀的,那么任蔷为她掩饰也很自然。山庄大当家和二当家兄妹相残,传出去是一件大丑事,浩意山庄里其他弟子都必定受牵连,曲洱和栾秋、于笙他们,指不定会一世背着师门丑闻。” “所以曲青君和任蔷决裂,另立门户?”沈灯摸着下巴。 一切都是推测,但栾秋那时候再也无法确凿地回答:她绝不会干这种事。 之后才有大会上,沈灯当场亮出慧光长舍的诸般罪证。 李舒和苦炼门几个人逃跑,浩意山庄和韦问星、欧阳大歌等人追了好长一路,回到云门馆别苑才知,曲青君不见了。 沈灯与岳莲楼联手,曲青君受了些伤,翻过墙头,跳入了沈水。 七霞码头的人在平澜城沿岸找了一个晚上,一无所获。 这诸般后续,传得比风还快。 李舒等人在昌良城外歇息的时候,白欢喜便在茶摊一五一十探听到了这些事情。 沈水是列星江的支流,而在沈水西边,另有一条名为容河的支流。昌良是容河与列星江交界处的大城,几年前发生过雪灾,死了许多人,还有难民强抢军粮之事。城外有个万人塚,埋的都是在雪灾里冻死、饿死、病死的百姓。 他们不便进城,在万人塚附近的林子里歇息。 过了昌良,一路往西便是封狐城,大瑀和金羌的边关重城。只要出了封狐城外的白雀关,便进了金羌地界,他们就安全了。 白欢喜带了茶水炊饼回来,把打探到的事情告诉千江等几个人。鹤长老已经恢复正常,但即便正常,对这些事情也毫无兴趣,蹲在一旁烤兔子。李舒被散功药影响,路上虚软了十几天,这时候才恢复大半力气。他听完了立刻跳起:“现在正是去找商歌的机会。” “不能去。”千江冷冷道,“她落入浩意山庄手中,全是心软作祟。自己犯了错,连累我们几个涉险,这种蠢货不要也罢!” “商歌是我带来的,我必须带她回家。”李舒坚持。 千江忽然笑了。“英则,你不如先好好想想回去之后怎么跟你义父解释一切。” 李舒和白欢喜都是一怔。 鹤长老正烤着兔子,回头慢吞吞接话:“你不打招呼就带人到大瑀来,椿长老很生气。” 他想了想,更正自己的说法:“非常、非常生气。” 李舒来到溪边洗脸。把手伸进水中,他看见自己正在颤抖。 这种颤抖从得知义父“非常、非常生气”开始,就如同一场突发的旧病,突然控制了他的手脚。 他不得不狼狈地找借口离开,以免被千江发现自己的恐惧。 这是容河边上一条小溪,从山间发源,曲折汇入容河。溪面不宽,夜间水雾茫茫,李舒看见对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等风吹散水雾,他大吃一惊:对面的竟是曲青君! 曲青君也发现了他。 两人几乎同时原地跳起,一个亮剑,一个持扇。 但谁都没有踏水而来。 “要回苦炼门了?”曲青君忽然问。 李舒不答,他细看曲青君,身上似乎有伤,但不重,风尘仆仆的样子。 “你要去哪里?”他反问。 在跋涉的十几日里,李舒回忆所有和曲青君有关的事情,渐渐察觉到一丝异样。 曲青君这次掳走自己、试图公开嫁祸浩意山庄,做得实在是有些仓促了。 她可以另立门户十六年,难道十六年中一直没有找到令浩意山庄声名狼藉的机会? 李舒想了很久。 他在四郎镇伤了曲青君,这明明是李舒和浩意山庄最危险的一刻:只要曲青君说出真相,一切都完了。 但曲青君面对江湖同道的询问,没有把李舒说出来。 而四郎峰上李舒和栾秋一战,曲青君却毅然带走李舒,设计了这么一个不严谨又混乱的污蔑现场。 这两件事之间唯一出现的、意料之外的人物,是千江和鹤长老。 “你认识千江。”李舒突然说。 他以肯定语气开口,曲青君没有辩驳。 “我认识许多人,不止他。”她坦荡笑笑。 “千江让你感到威胁?”李舒问,“可我看他样子,他并不认识你。” “在你来到大瑀之前,我也知道你。你的名字、经历、长相、武功,我全都清楚。”曲青君说,“可你从不知道我。这有什么奇怪?” 李舒意识到问不出答案。但他此时终于可以确定,曲青君和苦炼门果真有联系。 一粒药丸凌空飞来,李舒抓在手里。 “散功药的解药。”曲青君说,“李舒,我无心害你。我只是可怜你。无论在苦炼门还是在我手中,你都不过是一个有利于我们的工具。” 她沉默片刻,又说:“但你能让栾秋改变,能让他说出心里话。单就这一点,我佩服你。” 李舒根本不相信那颗药,抬手扔进了溪水里。 曲青君后退两步,身影隐没在浓雾之中。 “代替我向你的义父问好。”她那充满恨意和嘲弄的声音,带着金属的冷意,“多年不见,我祝他活着比死了更痛。” 往扎营的地方走回,李舒半途看见了白欢喜。 白欢喜耳朵被于笙划了一道,伤口延伸到面颊,平直的一横,差点跨过鼻梁。如今伤口结痂,看起来仍有些狰狞。 “商歌不会有事的。”他是专程等着安慰李舒,“浩意山庄的人绝对不会伤害她。她人也机灵,有机会一定会自己逃脱,不需要我们帮忙。” 见李舒面色阴沉,白欢喜又问:“还是说,你想再见栾秋一面?” 李舒终于抬头看他。 “能在那种情况下承认你们的情意,这绝非普通人可以做到。”白欢喜说,“我相信你们之间是有……” “有过。”李舒打断他的话,“他亲口说的,有过。” 白欢喜又为难、又唏嘘地皱了皱眼睛。 “他说的没错。”李舒说,“那个玉佩是他娘亲的遗物,我已经还给他了。和我这样的恶人有牵扯,只会让他以后一次又一次地面对当时的场景。所有人都会唾弃他,取笑他。我不……”他如同突然卡壳,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让浩意山庄成为众矢之的,我的目的已经达到。” 白欢喜笑着,看懂一切般,那张过分风流的脸上流露了一点儿怜悯:“是吗?”他理了理李舒凌乱的头发。 “以后天各一方,永不相见。”李舒凶恶道,“你不要再提了!” 浩意山庄的暗室里,商歌打了几个喷嚏。 正在放冰块的栾苍水愣了:“冷么?” 商歌摇头。 “……你怎么办?”栾苍水问,“李舒他们都回金羌去了?怎么不来找你?” 这问题问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商歌也不想和他多话,闭目养神。 随从在商歌周围放下冰桶,烛光照亮商歌的脸,她微微皱眉,似是忍耐。盛夏湿热,她的伤疤不能排汗,红肿发疼,曲渺渺几次建议曲洱把商歌放了,曲洱都很踟蹰。商歌倒是并不抱怨,只在栾苍水送冰块的时候低声跟他道谢。 见她难受,栾苍水总是想起月夜下自己所碰触到的女子面庞。他蹲在商歌面前,用扇子给她扇风。 商歌睁眼,很平静地看他。 那目光让栾苍水有些尴尬,忙起了个话题:“你的易容术也是苦炼门秘术吗?听闻西域有许多奇怪的术法,我在书上看到过。” “是我娘亲教的。”商歌答,“我爹娘都是易容高手。” 栾苍水又有新的问题,却不敢贸然开口。 商歌似乎读懂他忍耐着好奇的眼神,很坦然:“我脸上的伤,是有人为了逼迫我学易容术而弄的。” 栾苍水愣了:“什么?!” “那时我爹爹已经不在,苦炼门里懂得这种易容术的只有我的母亲。易容术易学难精,而且双手总泡在药水里,十分辛苦。母亲不想让我学,苦炼门里便有人划破了我的脸,烧伤我皮肤,逼迫娘亲教我。” 她说得平静,栾苍水却呆住了。 实在是他一生顺遂,除了栾秋和于笙之外没有遭遇任何风浪,穷尽想象,也料不到世上会有这样狠毒的人。 “……苦炼门,果真是恶毒之极!” 商歌忽然笑了,她很为栾苍水这突如其来的同情心感慨。 “如果觉得我可怜,就不要再恨李舒了。”她说,“那人是李舒的义父。他吃的苦,比我多十倍百倍。” 栾苍水从暗室里走上来,心事重重。 正巧有人敲门,于笙开门一看,是风尘仆仆的谢长春。 往日见到于笙和谢长春站在一起,栾苍水心头总有一股无名火,今日却被商歌说的话震惊,半天都想不起自己应该妒忌。 谢长春和他都是被栾秋找来的。 曲青君消失,云门馆也没有可继续的理由,就此作鸟兽散。谢长春没提过想回浩意山庄,但栾苍水看栾秋的意思,似乎是想重新接纳他。于笙不乐意,她仍不能原谅谢长春当时的拂袖离去。 曲渺渺在院子里扫地,和栾苍水站在一块儿,愣愣看门口说话的两人。 栾秋回到山庄才知道卓不烦走了。一牛派掌门人听闻山庄出事,和阿青骑着牛来帮忙。他主动提出带卓不烦去江湖历练,去找那两个名字平平、武功卓绝的老人。 卓不烦识字不多,都是渺渺教的。他留下写满众人名字外加一句“我和掌门人走了”的字条,收拾包袱,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庄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冷寂。 栾苍水揉揉渺渺的头发,渺渺不高兴地躲开。 “你知道‘云门馆’是什么意思吗?”栾苍水摇着扇子自问自答,“是空中楼阁啊。” 众人坐在杜梨树下,栾秋喝了口茶,把李舒出现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告知他们。 谢长春第一次知道“明王镜”和“神光诀”可以融合,吃惊后立刻说:“这件事我不晓得干娘是不是知道,但我确实从未听过。” 栾秋是信的。这件事若不是因为出现了李舒这几个人,只怕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两种本该截然不同的心法,可以互相融合、提升。这件事目前只有几个人知道,你们切记不可告诉外人。”栾秋说,“此外,苦炼门的千江怎么会知道只有我和师父、师娘懂得的暗室开启方式,也是我困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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