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一片寂静,直到“星流”光华彻底消失,成为一把平平无奇的灰黑色铁扇,才有人出声:“……这只能说明他练过苦炼门内功,怎么就一定是英则了?” 说话的是栾苍水。 连欧阳大歌都震惊得不敢出声,他倒是说得清脆:“咱们早就知道苦炼门恶徒潜伏在大瑀,一直都在四郎峰附近活动。总不能抓住个苦炼门门徒就说他是英则吧?这英则长得可跟明夜堂发的追缉令完全不同。” “呸!你们栾家人,当然帮栾家人说话!”有人大喊,“管他是不是英则,都杀了!杀了!” 人群中立刻有人发声:“吵什么吵!不能便宜了他!这人一直在浩意山庄住着,浩意山庄又怎么说!” 在曲青君举掌打向李舒的时候,栾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剑柄,身子微动。 只是他一动,于笙立时按住他手臂:“干什么?” 栾秋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一半的他很冷静,疯狂思考着能让浩意山庄从这件事情里脱身的办法,一半的他只看着李舒,哪怕李舒根本不给他半个眼神。 关于李舒的所有往事,海浪一样在他心里翻涌。他对商歌的话并未全盘相信,但那超出想象的痛苦,又绝对不是仅仅依靠杜撰就能完全毫无漏洞地讲述。 李舒猜测,那些总是即使把话题转到浩意山庄身上的,应该是曲青君安插的人手。 场中议论声越来越大。 李舒很想、很想看一眼栾秋,但他不敢。再看就糟糕了,他担心哪怕和栾秋对上一个眼神,都会让在场的江湖人在栾秋身上多加一分不必要的指责。 耳中尽是嗡嗡的声音,各种议论,还有曲青君那能穿透一切的、志得意满的话语。 “……浩意山庄确实要给我们一个说法。我大哥走后,嫂嫂将我赶出山庄。她见识短浅,毫无经营管理之能,把好好的一个山庄料理得一塌糊涂。她死后山庄便落入栾秋手中。”曲青君看向栾秋,“你并非曲家子嗣,山庄应该是曲洱的,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于笙愤怒:“你说什么?师娘一直记挂你,你居然……?!” 栾秋却很平静。 曲青君滔滔不绝,说的也只是他们早就听惯了的事情。 栾秋欺骗曲洱、栾秋和曲洱之间古古怪怪、不清不楚,曲洱傻得把家业拱手相让……等等等等。 但江湖中不少新的帮派,或是最近几年才声名鹊起的年轻人,对这些往事并不清楚。浩意山庄此前籍籍无名,突然之间变成江湖上颇受敬重的帮派,本来就让许多人心怀不满。曲青君如此煽风点火,吵嚷之声越来越响亮:“无耻!卑鄙!” 这话甚至让栾秋笑出声。 他想起李舒总在山庄里愤怒地跳脚,手舞足蹈地喊:你们江湖人好卑鄙!好卑鄙!!! 当时不明白,现在才懂得他的真正意思。栾秋低声说:“确实如此。” 台上,曲青君拿出了怀中的一件玉佩。 金珠锁在镂空的玉里,泠泠轻响。 李舒下意识去摸胸口,才知刚才那一掌,曲青君竟然把他一直贴身收藏的这东西摸走了。 “曲青君!!!”他愤怒地失声大吼。 玉佩在日光中晃动、闪光。 于笙看看玉佩,又看看栾秋。栾秋盯着曲青君手中那东西,轻轻一笑。 如他所料,曲青君举起玉佩,仿佛那是一件暴露在日光中便可彻底钉死栾秋的罪证:“此物各位陌生,但浩意山庄和栾家人必定认得。” 栾苍水并不认得,但曲青君这样一说,便增加了可信度。 她将一切娓娓道来:玉佩的来历,它对栾秋的意义,栾秋又如何与苦炼门门主英则勾勾搭搭,还以玉佩定情。 “男子相亲,已是不伦。”她俯视众人,目光落在栾秋脸上,“更何况你是浩意山庄,他是苦炼门。大哥如何死去,栾秋,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场中先是一静,随即哗然。 窃笑的、议论的、拉长脖子看栾秋什么模样的,乱成一团。 连起先为栾秋说话的欧阳大歌也吃惊不小,喜鹊山庄三兄弟撺掇他出声,他脸色阴沉一掌拍得那三人不敢再说话。 “栾秋!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吼,“是真是假,你得给一个说法!” 场下的小小混乱短暂地分散了曲青君的注意力。 李舒忽然从地上一挣而起,撞开谢长春,朝曲青君冲过去。 他张开被镣铐锁紧的双手,从曲青君手中,夺下了那块玉佩。 才刚把玉佩抓紧,曲青君便踹来一脚。李舒横空飞起,又被谢长春抓在怀里。 曲青君目光转向谢长春。只有场中高手看得清楚,谢长春出手迅速稳当,双足咬定地面,在抓住李舒的瞬间,卸了曲青君的力气。 李舒只是胸腹剧痛,但没受重伤。他一擦嘴角的血,把玉佩紧紧攥在手里。 “看来此物确实对你们非常重要。”曲青君笑道,“竟然冒险从我手中夺走……” “当然重要,这是我的战利品。”李舒笑道,“是我从浩意山庄骗走、偷走的东西里,最能羞辱浩意山庄的一件。” 信口雌黄,这是李舒最擅长的。 不过是随口扯谎,他根本不需要时间准备,张口就能说出一大段。 被章漠打伤后如何逃跑,路上遇到曲洱、曲渺渺这两个太过热心善良的孩子,又如何撒谎骗得他们同情。 进了浩意山庄,如何装作虚弱无比,重伤难愈,欺骗栾秋、于笙,把他好好地照顾到痊愈。 这两人也曾怀疑过他,逼问过他,但他对自己心狠,可以在身上划出无数伤口,伪装成武功平平的江湖人。他俩又是最实在善良的江湖客,救危救难,从无二话。 曲渺渺太小,曲洱把她护得太紧,他无从下手。于笙又有栾苍水、谢长春两人作梗,李舒生怕被这二人发现自己身份,最后把目标定在栾秋身上。 栾家弃子,小小年纪便肩负重任,栾秋身边只有同门,没有朋友。 他一心只为浩意山庄奔忙,从来不沾风月之事,是苦炼门恶徒最喜欢的猎物。 李舒是什么人?苦炼门恶名昭彰的毒物,杀人砍头从不手软,更何况是欺骗一个对自己有无穷善意的江湖侠客? 他利用了栾秋的善良和仗义,一点点地接近他、迷惑他,最终从他手中骗来了母亲最重要的遗物,更骗走了安放在山庄暗室的两把重要武器。 “这是我要带回金羌的东西。”李舒忍着身上的痛楚,朗声大笑,“这是我战胜了你们大瑀江湖和浩意山庄的证据!浩意山庄仗义,有侠气,你栾秋一身正气,坦荡如天地,那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要败在我的手里!” 他摇晃手中玉佩。 “我已经证明,你们大瑀正道人士所谓的道德仁义,全都是纸老虎!不仅毫无作用,还会被我这样的人操纵!”他笑得愈发大声,胸口裂痛如火如炽,“什么侠义什么正道,在我看来,都是自私卑鄙无耻的蝼蚁!” “去你娘的!!!”一片震愕中,韦问星忽然跳起,他的怒吼甚至压过了李舒的狂笑,“好你个苦炼门毒物,才是真正无耻!” 他这一吼,众人纷纷醒觉,茫然中被带动着嚷嚷起来:“可恶!”“你竟真的骗了我们!”“杀了他!栾秋,杀了他!杀了这个混帐!” 恶言秽语水浪一样拍向了李舒。 他看向场下,本以为所有人都会愤怒痛骂,却意外在人群中见到了几张熟悉的脸。 他给他们的帮派起过名字,和他们一起喝过酒,在雨中搜寻过渺渺。那些在江湖上排不上名、连武功也平平无奇的人们,刚刚为了他跟云门馆的弟子起冲突,有几个脸上还带伤。 此时全都怔怔看他。难以置信,不可理解,还有被欺骗的伤心与痛苦,树影一样在他们的眼里摇动不止。 李舒死死站定,不让自己后退半步。 曲青君万没想到,李舒竟用这个办法来洗清浩意山庄身上的污水。 她正要挽回局面,韦问星又嚷嚷了一句:“都是苦炼门恶徒和云门馆说话,怎么不让浩意山庄说一句!” 人们目光转向栾秋和于笙。 于笙同样被李舒说的话震惊。她不知如何辩白,心底却怎么都不愿意附和李舒的话——哪怕她知道,这是李舒给浩意山庄的救命稻草。 “他又撒谎。”栾秋声音清朗,平静而沉稳,“那玉佩不是他骗走的,是我心甘情愿给他的。” 场中瞬间落针可闻。 曲青君料想过许多浩意山庄可能应对的法子,她没有想过栾秋会这样说。 李舒睁圆了眼睛,那攥着玉佩的手因为疼痛和更强烈的什么,而不停发抖。 疯子、疯子、疯子!他的目光确凿无意地痛骂栾秋:你比鹤长老还疯! “他欺骗我,欺骗浩意山庄,是真。”栾秋看向李舒,“我和他有过一段情,也是真。”
第45章 云门馆(3) 李舒也曾做过一些不知所谓的美梦。 他穷尽自己想象,哪怕想过栾秋说生生世世想念他、碧落黄泉找他,也从来没想过,栾秋会在此时此刻说这样的话。 好像一个人走向注定会淹没自己的河流,他竟然没有一丝恐惧和犹豫,在那河流中央,他仍永远挺直腰杆。 李舒再也说不出任何别的话了。 在真正坦荡的人跟前,一切心机、狡黠,都是多余。 近乎凝滞的静寂中,掌声突兀响起。 “好!好!!”岳莲楼一身褴褛、面目脏污,正站在远处的树梢上,起劲地鼓掌。 树梢柔软,他身边还蹲踞着一个头发灰白的少年人。 七霞码头的水工面面相觑,他们似乎见过这白发怪人,但又不敢肯定,毕竟当日明明见着怪人掳走岳莲楼,如今岳莲楼除了脏了点儿黑了点儿,并无什么损伤。 岳莲楼双手被缚,无法解开,只能屈在胸前拍手:“不愧是你,栾秋!” 人群中的千江和白欢喜也看见了岳莲楼。两人扶额长叹,悄悄往阴暗处躲了躲。 “即便是我,这个时候也会撒谎,也会顺着他的话下台阶。”岳莲楼几下腾跃,落在墙头,笑着问,“你倒有意思。” “他赞我坦荡,我便不能负了这个印象。”栾秋看着李舒。 他身边的于笙也开口了:“浩意山庄的人从来顶天立地,做过的事,没什么不可说的。是对是错,我们心中有底。” 韦问星只想帮忙把浩意山庄从苦炼门这事情上摘开,此时万分懊恼:“你们……唉!” “一个人若能在真情上说谎,他便可以在任何事情上说谎。”于笙说,“浩意山庄没有这种人。” 岳莲楼恨不得把手拍疼。他此前只知道浩意山庄有栾秋、于笙两个标致人物,但门派衰落,他们也很少与江湖同道交际,因此并不熟悉他们性情。今日这一遭,让他火速把这俩人引为知己。虽然还不太清楚来龙去脉,但他做事全凭心意,见人群中的沈灯没动静,便干脆落到栾秋身边,和他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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